公共事務行政委員倫尼認為沒有一個人看見布蘭達今早到過他家。他猜得沒錯,因為看見她今早行動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三個,其中還有一個正是同樣住在磨坊街上的人。要是知道這點,會不會讓老詹決定不要痛下殺手?這很難說,他相信自己做得沒錯,再說要回頭也太遲了。但這也許會讓他開始反省(他的確是個願意反省的人,隻是總以他自己的方式罷了)謀殺與樂事薯片間的相似之處:隻吃一片實在很難停住。2由於他們原本就不希望被人看見,所以老詹走到磨坊街與主街街角時,並未發現任何人;就連布蘭達走上鎮屬坡時也沒有。他們躲在和平橋,也就是那個被大家所厭惡的地方裡頭。但這還不是最糟的。要是被克萊爾·麥克萊奇發現他在偷著抽煙的話,那才真的是麻煩大了。事實上,可能還會一次惹上兩個麻煩。他肯定再也不能跟諾莉·卡弗特當朋友,就算鎮上的命運得仰賴他們這個小團體也一樣。因為香煙是諾莉給的——一包扭成一團、味道差勁透頂的溫斯頓香煙。她在車庫的架子上找到了這包煙。她的父親在一年前戒了煙,所以這包煙的包裝上布滿厚厚一層灰塵,但就諾莉看來,香煙本身可沒什麼問題。裡麵隻有三根,但三根正好是個完美數字:一人一根。可以把這視為祈福儀式,她這麼告訴其他兩人。“我們像印第安人祈求狩獵順利那樣抽煙,然後去乾活。”“聽起來還不賴。”小喬說。他一向對抽煙十分好奇。他看不出這件事的吸引力在哪兒,但其中一定有些什麼。畢竟,有很多人都在抽煙。“要向哪個神祈禱?”“隨你。”諾莉回答,神情仿佛他是宇宙間最愚蠢的生物一樣。“隻要你高興,就算上帝的上帝也行。”她穿著褪色的牛仔短褲與粉紅色無袖上衣,頭發並非平常在鎮上閒晃時綁在後頭左右搖擺的馬尾巴,而是放了下來,垂落在漂亮的臉蛋旁。對兩個男孩來說,她看起來美極了,事實上,簡直就是不可方物。“我要向神力女超人祈禱。”“神力女超人又不是女神,”小喬說,拿起一根走味的溫斯頓香煙直接聞了聞味道。“神力女超人是超級英雄。”他想了想,“也許該說是超級女英雄才對。”“她就是我的女神,”諾莉回答,狠狠瞪了他一眼,讓他無法反駁,更彆說想取笑了。她小心地撫平她那根煙,班尼則讓自己的煙保持原狀,認為一根彎曲的香煙一定有什麼很酷的存在原因。“在我九歲以前,原本有個神力女超人的能量手環,但後來不見了。我想一定是被伊芳·納德那個賤人偷走的。”她點燃一根火柴,先是幫稻草人小喬點煙,接著則是班尼。當她正要點自己那根煙時,班尼卻把火柴吹熄了。“你乾嗎?”她問。“用一根火柴點三支煙會帶來厄運。”“你真的相信這種事?”“不是很信,”班尼說,“但我們今天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好運才行。”他瞥了一眼自行車籃子裡的購物袋,接著抽了口煙。他才不過吸了一小口,便把煙咳了出來,雙眼盈滿淚水。“這味道就像花豹屎!”“看來你抽過很多花豹屎嘍?”小喬問。他抽了口自己的煙,不希望看起來一副膽小如鼠的模樣,但也不想咳出來,或是把煙丟掉。煙很燙口,但還算可以。也許裡頭真的有什麼魅力,隻不過,他現在已經覺得有點頭暈了。吸進去很簡單,他想著,吐煙才真的讓人想吐,沒那麼酷。除非,他有機會能昏倒在諾莉·卡弗特腿上,或許才真的能算是酷事一件。諾莉把手伸進短褲口袋,拿出一個果汁瓶的蓋子。“我們可以用這個當煙灰缸。我想來場印第安的吸煙儀式,但不想燒了和平橋。”她閉上雙眼,嘴唇開始默念,指間的香煙逐漸燒成煙灰。班尼望向小喬,聳了聳肩,接著也閉上雙眼。“萬能的特種部隊(特種部隊(GI Joe),原為美國玩具廠商推出的軍事玩具人偶,後來被改編為電視動畫《大英雄》,並於二〇〇九年改編為真人電影《特種部隊:眼鏡蛇的崛起》。),請你聆聽虔誠的一等兵德瑞克的禱告——”諾莉踢了他一下,連眼睛都沒睜開。小喬站起身(有點暈,但狀態還可以;當他站直時,又抽了一口煙)走過停放腳踏車的地方,,朝鎮立廣場儘頭設有遮雨棚的人行道走去。“你要去哪兒?”諾莉問,還是沒睜開雙眼。“看見大自然可以讓我祈禱得認真點。”小喬說,但他其實隻是想呼吸些新鮮空氣。這與燃燒的香煙無關,再說他還算喜歡那味道。會這麼做,主要是因為橋裡頭的其他氣味。腐朽的木頭、陳年酒味,以及似乎從他們底下的普雷斯提溪飄散出的化學香料的酸味(那可是好味道,主廚可能會這麼告訴他,你會愛上這味道的)。外頭的空氣沒那麼好,有點讓小喬想起去年他與父母到紐約玩的經曆。地下鐵的空氣就有點像這樣,尤其在一天稍晚,人們擠在地下鐵裡,全都想儘快回家的時候。他把煙灰彈在手上,在撒掉煙灰時,正好看見布蘭達·帕金斯爬上坡道。沒多久後,一隻手放到他肩上。與班尼的手相比,這隻手光滑細致多了。“那是誰?”諾莉問。“見過,但不知道名字。”他說。班尼加入了他們:“那是帕金斯太太。治安官的未亡人。”諾莉用手肘頂他:“是警長,笨蛋。”班尼聳肩:“隨便啦。”他們看著她,主要是因為附近也沒彆人可看。剩下的鎮民全去了超市,顯然是場史上最大規模的食品戰爭。這三個孩子看見了超市的情形,但始終保持遠遠觀望。他們無需任何人勸他們離那裡遠一點,畢竟,他們身上可是被人托付了十分值錢的設備。布蘭達穿過主街,走到靠近普雷斯提溪這側,在麥卡因家外頭停了一會兒,隨即又走到格林奈爾太太家去。“我們行動吧。”班尼說。“還不行,除非她離開為止。”諾莉說。班尼聳聳肩:“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她看見我們,也會覺得我們跟那些在鎮立廣場閒晃的其他小孩沒兩樣。你知道嗎?搞不好她根本就對我們視若無睹。大人全都不把小孩放在眼裡。”他的確這麼認為,“除非小孩在玩滑板。”“或抽煙。”諾莉同意道。他們全都瞥了一眼手上的煙。小喬用大拇指比了一下,指向班尼腳踏車手把前麵那塊置物板上的購物袋:“要是孩子們帶著昂貴的鎮公所設備到處晃,他們應該也看得見。”諾莉用嘴角叼著煙,使她看起來有種驚人的強悍、美麗,以及驚人的成熟。男孩們又回頭繼續觀察。警長的遺孀此刻正與格林奈爾太太交談。對話時間不長。帕金斯太太走上台階時,從帆布袋裡拿出一個大大的棕色信封,他們看著她把信封交給格林奈爾太太。幾秒過後,格林奈爾太太就當著訪客的麵,幾乎是把門摔上。“哇喔,也太粗魯了。”班尼說,“這禮拜留校察看。”小喬和諾莉大笑起來。帕金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仿佛有點困惑,接著又走下台階。此刻她正麵對廣場,三個孩子出自本能地往前躲到人行道的陰影裡。這舉動使他們因此看不見她的蹤影,但小喬在木板上找到一個缺口,又透過缺口繼續觀察。“又走回主街,”他報告著,“好了,她又繼續上山……現在又再次走過馬路……”班尼假裝舉起麥克風:“切換到十一號攝影機。”小喬沒理會他:“現在她走到我家那條街上了。”他轉向班尼與諾莉,“你們覺得她會去找我媽嗎?”“磨坊街有四個街區那麼長,老兄,班尼說,”“你覺得幾率是多少?”就算小喬沒理由認為帕金森太太去找他媽一定是什麼壞事,但還是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他母親還是相當擔心人在鎮外的父親,而小喬也不希望看見媽媽比現在還傷心的模樣。她差點就禁止他加入這個探險隊了。感謝老天,還好沙姆韋小姐親自找她談這件事,還告訴她說,戴爾·芭芭拉特彆指名要小喬成為這件差事的人選之一(對小喬——還有班尼與諾莉——來說,他們更喜歡“任務”這個字眼)。“麥克萊奇太太,”茱莉亞說,“要是有誰適合操作這個工具,芭比認為,八成非你兒子莫屬。這事或許十分重要。”這話給小喬的感覺良好,但看著他母親的麵孔——擔心、苦惱——卻又使他感覺一陣難受。穹頂降下至今,甚至還不到三天之久,她卻已經瘦了。她一直抱著爸爸的相片,這點也使他相當難受,感覺就像她認為爸爸已經死了,而非隻是待在類似汽車旅館的地方,一麵喝著啤酒,一麵看著電影頻道也說不定。她還是答應了沙姆韋小姐:“好吧,他在操作工具這方麵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一直都是。”她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他,接著歎了口氣,“兒子啊,你什麼時候長那麼高了?”“我也不知道。”他誠實地回答。“要是我讓你去的話,你會答應我要小心點吧?”“帶你朋友一起去。”茱莉亞說。“班尼和諾莉?當然。”“還有,”茱莉亞有些謹慎地補充,“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吧,小喬?”“嗯,女士,我當然知道。”這代表了千萬不能被抓到。3布蘭達的身影,消失在磨坊街路邊的行道樹間。“好了,”班尼說,“出發吧。”他小心翼翼地在煙灰缸代用品裡撚熄香煙,從腳踏車置物板上拿起購物袋。袋子裡裝著黃色的老式蓋革計數器,經手的人包括芭比、生鏽克、茱莉亞……最後則是小喬與他的朋友們。小喬接過果汁瓶瓶蓋,撚熄手上的煙,心想要是之後時間更加充裕,可以專注感受的話,肯定要再抽一次試試。但換個角度來說,還是彆這麼做更好。他沉迷於計算機、布萊恩·K·沃恩(布萊恩·K·沃恩(Brian K.Vaughan),美國知名的漫畫及電視編劇。)的圖像及滑板,讓人上癮的事,恐怕這些就已經夠了。“我們還是會遇到其他人,”他對班尼與諾莉說,“要是他們在超市玩累了,說不定還會遇到更多。我們隻能希望他們不會注意到我們。”他心中又再度響起沙姆韋小姐對他媽媽說,這事對整個小鎮有多麼重要的話語。她無需對他多說什麼;關於這件事,他可能比她們了解得還要透徹。“不過,要是遇到警察的話……”諾莉說。小喬點頭:“那就把東西放回袋子,從裡頭拿飛盤出來假裝一下。”“你真的認為會有外星人的發動裝置埋在鎮立廣場?”班尼問。“我說的是‘有可能’,”小喬回答,語氣比自己預期中還重。“什麼事都有可能。”事實上,小喬認為可能性比他預期中還高。要是穹頂的起因與超自然力量無關,那麼肯定就是某種力場。力場需要能源,這問題對他來說,完全無需彆的事情加以證明。但他不希望害他們期望過高,甚至就連自己也是。“那就開始找吧,”諾莉說。她彎腰繞過垂著的黃色警用封鎖線。“我希望你們兩個剛才都認真地祈禱了。”小喬並不相信祈禱真能對他要做的事有所幫助,但還是祈求了另一個小小的願望:要是他們真能找到發動裝置,希望諾莉·卡弗特能再吻他一次,而且還要吻得更久一點。4上午稍早時,在麥克萊奇家客廳的行前會議裡,稻草人小喬脫下右腳的運動鞋與白色運動襪。“不給糖,就搗蛋,讓你聞我的臭腳丫,給我好吃的東西嘗。”班尼開心地說。“閉嘴,笨蛋。”小喬回答。“彆罵你的朋友笨蛋。克萊爾·麥克萊奇說,”但卻責備地看了班尼一眼。諾莉沒加入對話,隻是饒有興味地看著小喬把襪子放在客廳地毯上,用手撫平。“這是切斯特磨坊鎮,”小喬說,“形狀一樣,對吧?”“完全正確,班尼同意,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全都住在一個看起來像小喬·麥克萊奇的運動襪的小鎮裡。”“也像老女人的鞋。”諾莉插口說。“有個老女人住在一隻鞋子裡,”麥克萊奇太太背誦著。她坐在沙發上頭,丈夫的相片就放在腿上,一如昨天下午沙姆韋小姐帶著蓋革計數器前來的模樣。“她有那麼多孩子,不知該如何是好。”“答得好,媽。”小喬說,試著不笑出來。在他的初中課本裡,已經把這段塗改成她有那麼多孩子,她的陰道都掉出來了。他再度低頭望向襪子:“這襪子有中心點嗎?”班尼與諾莉開始思索起來。小喬讓他們自己去想,事實上,會對這樣的問題產生興趣,正是他欣賞他們的原因之一。“這不像圓形或方形有中心點,諾莉最後說,”“這是個幾何圖形。”班尼說:“我猜這襪子的確是幾何圖形——從技術上來說——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腳角形?”諾莉笑了出聲,就連克萊爾也稍微笑了一下。“從地圖來看,磨坊鎮接近六角形,小喬說,”“但先彆管這個,隻要憑感覺就好。”諾莉指向襪子腳背與小腿的交接處:“這裡,這就是中心點。”小喬用筆在那裡畫上一點。“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洗得掉,先生,”克萊爾歎了口氣,“不過,我想你也差不多需要一雙新襪子了。”在他還沒來得及問出下一個問題時,她又說,“從地圖上看,那裡應該是鎮立廣場。你們要去那裡找嗎?”“那是我們第一個會去的地方。”小喬說,因為要說的話被搶先一步而有些泄氣。“要是真有發電裝置,”麥克萊奇太太思索著說,“你覺得位置應該會在鎮上的中心點,或是那裡附近。”小喬點頭。“酷,麥克萊奇太太。”班尼說,舉起一隻手,“好兄弟的娘親,快跟我擊個掌。”克萊爾·麥克萊奇露出虛弱的微笑,依舊拿著丈夫的照片,與班尼擊了個掌,接著又說:“至少鎮立廣場是個安全場所,她停下來想了一會兒,”微微皺眉,“至少我希望如此,不過誰知道呢?”“彆擔心,”諾莉說,“我會盯著他們。”“答應我,要是你們真的找到什麼東西,讓專家處理。”克萊爾說。媽,小喬想,我想,我們可能就是專家了。但他沒說出口,知道這話對她沒有任何作用。“同意,班尼說,”再度舉起手來,“再來一次,我好兄弟的——”這回她用雙手捧著相片:“我愛你,班尼,但有時你讓我覺得好煩。”他露出苦笑:“我媽也這樣說。”5小喬與朋友一同走下坡,來到廣場中心的演奏台。在他們身後,普雷斯提溪發出潺潺聲響。水位現在變低了,西北方上遊流經切斯特磨坊鎮的溪水,已被穹頂擋住去路。要是明天穹頂仍未消失,小喬覺得溪水會完全不見,隻剩泥漿而已。“好了,”班尼說,“彆胡鬨了,該是滑板客拯救切斯特磨坊的時候了。讓我們拿出那寶貝玩意兒吧。”小喬小心地(充滿真誠的敬畏之心)拿起裝有蓋革計數器的購物袋。裡頭的電池是十分古老的產物,電極處還有一層厚厚的黏稠物,但隻要一些小蘇打就能清除鏽垢,更彆說諾莉還在她父親的工具櫃裡,找到了三個六伏特的乾電池。“隻要提到電池,他簡直是個怪胎,”她曾這麼透露,“他有一次為了要學滑板,還差點害死自己,不過我還是很愛他。”小喬把拇指放在開關上,嚴肅地看著他們:“跟你們說,這東西可以讀到我們身邊任何一個微小的輻射線,而且這裡可能就是發動設備的所在地,不隻會散發α或β波——”“天啊,打開吧,”班尼說,“彆再吊我胃口了。”“他說得對,”諾莉說,“打開吧。”但這其實有趣得很。他們早在小喬家便測試過許多次,蓋革計數器的運作沒有問題——當他們拿一支老舊電子表測試時,指針明顯動了,而且他們每個人都試了一遍。但如今,他們身在此處——你能說就在現場——小喬卻起了一種心底發寒的感覺。他的額頭滲出汗水,能感覺到汗水凝結成珠,正準備要滑落下來。要是諾莉沒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可能會站在原地發呆好一陣子。班尼也把手放了上來,三人一同打開開關。每秒指數的指針立刻跳到“+5”的位置,讓諾莉不禁緊緊抓住小喬的肩膀,接著,指針又回到“+2”,這才把手鬆開。他們沒有使用蓋革計藏書網數器的經驗,但全認為這是個正常指數。小喬拿著蓋革計數器,把連著電線的接收器舉至身前,慢慢在演奏台上繞了一圈。電源指示燈發出明亮的琥珀色,指針一次又一次地輕微晃動,但大多接近“0”的位置。他們認為,有些較為明顯的晃動,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動作造成的。他並不感到意外——有部分的他相當清楚,這差事不可能那麼簡單——但同時也深感失望。這感覺很驚人,的確如此,失望與不出意料的感覺不斷相互拉扯,兩種情感就像歐森雙胞胎(歐森雙胞胎(Olsen Twins),美國知名的雙胞胎姐妹演員,並創立了自己的時尚服飾品牌。)似的。“讓我來,諾莉說,”“說不定我運氣比較好。”他沒有抗議便交給了她。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左右,他們在鎮立廣場不斷交錯走動,輪流拿著蓋革計數器。他們看見有輛車開到磨坊街上,卻沒注意到司機是小詹·倫尼——他的感覺又好多了。他也沒注意到他們。一輛開著閃光燈、鳴著警笛的救護車飛快經過鎮屬坡,一路駛至美食城超市。他們看了一會兒,但當小詹再度出現,這回變成開他父親的悍馬車時,他們早已專心回到了手上的任務裡。由於太過專心,所以他們始終沒用到帶來偽裝的飛盤。但不打緊。在鎮民回家的路上,隻有相當少數的人苦惱地朝鎮立廣場望了一眼。其中有幾個人還受了傷。大多數人全搶了食物,有些人甚至還推著購物推車。幾乎每個人看起來都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到了中午,小喬與朋友已打算放棄,就連肚子也餓了。“先回我家好了,”小喬說,“我媽會幫我們弄點吃的。”“好極了,”班尼說,“希望是炒麵,你媽做的炒麵超好吃。”“我們可以穿過和平橋,先試試另外一邊?”諾莉問。小喬聳了聳肩:“好啊,不過那裡除了樹林就沒東西了。再說,那裡離中心點更遠。”“是的,可是……”她的聲音變小了。“可是什麼?”“沒事,隻是一種感覺而已,或許是個笨想法吧。”小喬望向班尼,後者聳聳肩,把蓋革計數器遞給她。他們回到和平橋,彎腰繞過垂著的警用封鎖線。步道裡有些昏暗,但當他們走到橋中間時,光線並未昏暗到使小喬無法從諾莉頭上看見蓋革計數器指針的晃動情況。他們排成直線前進,沒打算測試腳下的腐朽木板可以承受多少重量。他們從橋的另一側走出步道,前方有塊牌子寫著:你正離開建立於一八〇八年的切斯特磨坊鎮立廣場。那裡有條向上的斜坡舊徑,兩旁均是橡樹、白蠟樹與山毛櫸。樹上的楓葉無力地垂著,顏色看起來不但不鮮豔,反而還陰沉不已。他們才一踏上小徑,指針便在每秒指數的“+5”與“+10”間晃動,接著超過“+10”,迅速跳到不同等級的“+500”,接著抵達“+1000”的位置,隨即又跳了回去。儀表的最高指數區被標為紅色。指針離那區還有一段距離,但小喬十分確定,目前的指數絕對不算正常情況。班尼看著微微晃動的指針,但小喬卻直接望向諾莉。“你怎麼想?”他問她,“彆怕,直說就好,畢竟這看起來可不是什麼笨想法。”“沒錯。”班尼同意。他敲了敲每秒指數的儀表板,指針跳動一下,又回到了“+7”與“+8”附近。“我覺得,發動裝置和發射台其實是差不多的東西,”諾莉說,“發射台不需要在中心點,隻要夠高就行。”“CIK廣播塔就不是,”班尼說,“那裡隻是一塊空地而已,不停播放一些耶穌的事。我去過那裡。”“對,可是那裡,電力超強,諾莉說,呃,”“我爸說那裡的電力有十萬瓦特左右。或許我們要找的是範圍沒那麼大的東西。所以我才會開始在想,鎮上最高的地方是哪裡?”“黑嶺。”小喬說。“黑嶺。”她同意道,舉起了小小的拳頭。小喬與她擊了個拳,然後用手一指:“這邊走,還有兩英裡,或許是三英裡。”他把蓋革計數器的接收器移向那個方向,當指針上升到“+10”時,他們全都一臉著迷地看著。“我要大搞一場。”班尼說。“等到你四十歲再說吧。”諾莉依舊粗魯地說……但也有點不好意思。隻有一點而已。“黑嶺路那裡有個舊果園,”小喬說,“你可以從那裡看見整個磨坊鎮——就連TR-90合並行政區也可以,至少我爸是這麼說的。可能就是那裡沒錯。諾莉,你是個天才。”這回他沒被動地等她親他,雖然頂多隻敢親嘴角而已,但他還是充滿敬意地親了她一下。她看起來很開心,但還是微微皺著眉頭:“這可能不代表什麼。指針沒有真的往上飆。我們可以騎腳踏車過去看看嗎?”“當然好!”小喬說。“吃完午餐就去。”班尼補充。他覺得自己是個相當實際的人。6就在小喬、班尼與諾莉在麥克萊奇家吃午餐(的確是炒麵),生鏽克·艾佛瑞特在芭比與兩個少女的協助下,在凱瑟琳·羅素醫院治療在超市暴動中受傷的人時,老詹·倫尼就坐在書房裡,忙著列出需要確認的事項列表。他看見自己的悍馬車駛上車道,於是在另一件事項前打鉤:把布蘭達跟其他屍體一起處理掉。他覺得一切已經準備就緒——至少也已儘了全力。就算穹頂在今天下午消失無蹤,他也認為自己可以安全無虞。小詹走了進來,把悍馬車的鑰匙丟在老詹書桌上。他臉色蒼白,比以往更需要好好地刮個胡子,但至少他看起來已經不像因吸毒過量死去的毒蟲了。他的左眼泛紅,但並未太過嚴重。“兒子,都處理好了?”小詹點頭:“我們會坐牢嗎?”他的語氣裡隻有好奇,幾乎像是事不關己。“不會。”老詹說。他從未想過自己有可能坐牢這件事,縱使帕金斯那個老巫婆來到這裡,開始她那些指控時也從未想過。他笑了:“不過戴爾·芭芭拉會。”“沒人會相信他殺了布蘭達·帕金斯。”老詹持續笑著:“會的。他們全嚇壞了,所以一定會信。事情總是這樣。”“你怎麼知道?”“因為我從曆史裡學到了不少,你有機會應該試試。”他差點就問小詹為何離開鮑登大學的事了——是不想念?考試沒過?還是被退學了?但無論時間或地點,都不是討論這事的時機。相反,他問兒子是否還能幫他處理另一件事。小詹揉著太陽穴:“應該可以,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嘛。”“你需要幫手。我想你可以帶弗蘭克一起,要是席柏杜那小子今天還能走動,我會更中意他。但彆找瑟爾斯,他是個好家夥,隻是太笨了。”小詹沒吭聲,讓老詹再度納悶這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真的想知道嗎?或許,還是等到這場危機過去再說好了。與此同時,他還有很多事得預先做好準備。現在離上菜時間已經不遠了。“你要我做什麼?”“讓我先確認一件事。”老詹拿起手機。每次他這麼做時,總會認為手機應該已經沒辦法打了,然而卻一直可以。至少還能撥通鎮內號碼,這就夠他用了。他撥了警察局的號碼。就在鈴聲響了三聲,即將轉到自動語音之前,斯泰西·莫金接起了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忙碌,不像平常那副簡潔、充滿效率的口吻。經過早上這場盛會,這事並不讓老詹感得意外;他可以聽見電話那頭一片吵鬨。“警察局,”她說,“如果並非緊急狀況,請先掛斷電話,稍晚來電。我們現在非常忙碌——”“我是詹姆斯·倫尼,親愛的。”他知道斯泰西不喜歡彆人叫她“親愛的”,而這正是他這麼做的原因。“把電話轉給警長,快點。”“他現在正試著阻止前台的一場拳擊賽,”她說,“或許你可以晚點再打——”“不行,我晚點沒空。”老詹說,“你覺得要是沒什麼重要的事,我會打來嗎?把電話轉過去,親愛的,事情非常緊急。叫彼得進他的辦公室接——”她沒讓他把話說完,也沒叫他等一下。電話那頭傳來話筒敲在桌麵上的聲音。老詹並未不悅;當他故意惹惱彆人時,總是喜歡能實際感受到對方的憤怒。在遠方,他聽見有人罵另一個人“狗娘養的”,使他露出了微笑。斯泰西完全沒跟他多說些什麼,就把電話轉了過去。老詹聽著警方的廣告歌曲好一會兒後,電話才被接了起來。是蘭道夫,聲音上氣不接下氣。“說快點,老詹,這裡就跟瘋人院一樣。有人斷了肋骨又不去醫院,另外還有些人就跟瘋狗一樣。每個人都在大罵其他人。我試著儘量不要把他們關進下麵的牢房,但有一半以上的人,像是巴不得想進去一樣。”“看來今天對你來說,加強警力規模成了好主意,不是嗎?警長?”“天啊,沒錯。我們遭受到攻擊。有個新警員——那個姓路克斯的女孩——人在醫院,整張臉的下半部全骨折了,看起來就像科學怪人的新娘。”老詹笑得更開了。山姆·威德裡歐完成了任務。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感應靈驗的明證。在某些罕見的時刻裡,你無法親自上陣,得假他人之手完成事情,把球傳到正確的人選手上。“有人用石頭打中了她,就連馬文·瑟爾斯也中了。他昏迷了好一陣子,但現在似乎沒事了。不過他的情況還是很糟,所以我把他送到醫院治療去了。”“嗯,這真是太可惡了。”老詹說。“有人瞄準了我的警員,我想還不止一個。老詹,我們真的有辦法找到更多新成員嗎?”“我想,你會發現鎮上還有許多正直的年輕人願意加入我們,”老詹說,“說真的,我還知道聖救世主教會就有幾個。例如基連家那些孩子。”“老詹,基連家的孩子比豬還蠢。”“我知道,但他們強壯得很,而且會乖乖聽命。”他停了一會兒,“他們還懂得怎麼用槍。”“我們要派發武器給新的警力人員?”蘭道夫的聲音同時帶有希望與懷疑。“在今天的事之後?當然。我想大概就先挑十來個值得信賴的年輕人好了。弗蘭克與小詹可以幫忙挑選。要是這事到了下周還沒結束,我們會需要更多人手。開始配給物資的時候,我們就用物資代替薪水,讓他們和家人擁有優先權。”“好吧。你可以叫小詹過來嗎?弗蘭克在這裡,席柏杜也是。他在超市那邊受了點傷,肩膀上的繃帶得換新的,不過傷勢不妨礙行動。”蘭道夫壓低音量,“他說是芭芭拉換的繃帶,而且包紮得很好。”“那很好,不過我們的芭芭拉先生包不了太久的繃帶了。我有另一項工作得交給小詹。席柏杜警員也有份,派他過來一趟。”“什麼工作?”“如果你有必要知道的話,我就會告訴你。派他過來就是了。小詹和弗蘭克可以晚一點再幫你列出新成員的名單。”“好吧……你都這麼說了——”蘭道夫的聲音被另一場騷動打斷。有什麼東西掉到地上或砸到牆上,傳來東西破掉的聲響。“把他們分開!”蘭道夫大喊。老詹麵帶微笑,把手機自耳旁移開。他還是聽得非常清楚,沒有任何差彆。“抓住那兩個人……不是那兩個,你這個白癡,是另外兩個……不,我不是要逮捕他們!真該死,我是要他們離開這裡!要是他們再這樣的話,就把他們踹走!”一會兒過後,他又再度回到與老詹的交談中:“快提醒我,告訴我自己為什麼想得到這份工作,否則我都快忘了。”“事情會過去的,”老詹安慰道,“明天就會有五個新人來幫你——五個年輕力壯的家夥——另外五個會在星期四報到。這還是最低人數而已。現在,先派席柏杜過來,確保樓下最裡麵那間牢房沒人。芭芭拉先生今天下午會用得著。”“什麼罪名?”“四樁謀殺案,外加在本地超市煽動暴亂怎樣?夠了吧?”他在蘭道夫還沒回答前,便掛斷了電話。“你要我跟卡特乾嗎?”小詹問。“今天下午?先來點偵查與規劃的活動,規劃這部分我會幫忙,然後參與逮捕芭芭拉的事。我想你一定會很享受這件事。”“對,我的確會。”“等到芭芭拉一進牢房,你和席柏杜警員就去吃頓豐盛的晚餐。因為,真正的工作得在今天晚上處理。”“什麼工作?”“把《民主報》辦公室燒了——聽起來怎樣?”小詹睜大了眼:“為什麼?”自己的兒子竟然會問這問題,實在太叫人失望了。“因為,眼前的將來,報紙可不適合作為我們鎮上最佳的娛樂來源。你還有什麼反對意見嗎?”“爸——你想過自己可能瘋了嗎?”老詹點點頭。“瘋得不輕。”他說。7“我一直待在這個房間裡,”吉妮·湯林森以過去從未有過的模糊聲音說,“但卻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躺在這張台子上。”“就算有,你可能也想象不到,竟然會是早上幫你煎牛排和雞蛋的家夥在照顧你。”芭比儘量表現出精神奕奕的模樣,但打從第一趟救護車抵達凱瑟琳·羅素醫院至今,他一直在忙著上藥與包紮,的確累了。但他懷疑,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壓力影響,才使他覺得那麼累。他很怕自己會把彆人的傷勢弄得更糟,而非好轉。他可以在吉娜·巴弗萊諾與哈麗特·畢格羅臉上看見相同的焦慮,隻是,她們不用擔心緊迫盯人的老詹·倫尼會跑出來攪局。“我想,我恐怕得過好一陣子才能再吃塊牛排了。”吉妮說。生鏽克去看其他患者以前,先治療了她的鼻子。芭比幫忙扶住她頭部兩側,動作儘可能輕柔,還輕聲說了些鼓勵的話。生鏽克把浸有藥用古柯堿的紗布塞入她鼻孔,等了十分鐘好使麻醉劑生效(這段時間還幫一個胖女人治療了嚴重扭傷的手腕,以及用彈性繃帶包紮起她腫起的膝蓋),接著才用鑷子取出紗布條,拿起一把手術刀。助理醫生的動作快得驚人。在芭比叫吉妮說句“如願骨”前,生鏽克已把手術刀的刀柄滑入她的鼻孔中撐起膈膜,將其作為杠杆,開始了清理工作。就像撬起輪轂罩一樣,芭比想,聽見吉妮的鼻子傳來一陣細微、但確實能聽得到的嘎吱聲響,顯示鼻骨正逐漸回到原來的位置。她沒有尖叫,但指甲卻在覆蓋檢查台的紙張上撕裂了好幾個洞,淚水不斷順著臉頰滑下。她現在已經平靜下來——生鏽克給了她兩粒止痛藥——但淚水仍自她稍微消腫的雙眼中徐徐流著。她的雙頰仍淤青浮腫,使芭比覺得她看起來有點像是洛基與拳王阿波羅打完拳後的模樣。“你得往好處想。”他說。“有這種東西嗎?”“當然有。那個姓路克斯的女孩,看起來得喝上一個月的湯和奶昔才行。”“喬琪亞?我聽說她被砸中了。情況多糟?”“還活得了,但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複原本的模樣。”“那可就永遠沒辦法去競選蘋果花小姐了。”她放低音量,“這是她在尖叫?”芭比點了點頭。喬琪亞的慘叫似乎不斷回蕩在整棟醫院之中。“生鏽克給了她嗎啡,但也沒能讓她安靜多久。她的身體肯定跟馬一樣壯。”“良心也跟短吻鱷一樣。”吉妮模糊不清地補充,“我不希望會有人遇到跟她一樣的事,但這證明了該死的因果報應的確存在。我在這裡待多久了?我那可惡的表壞了。”芭比瞥了一眼自己的表:“現在是下午兩點半,我猜,再過五個半小時你就會好多了。”他轉動一下臀部,聽見關節的喀啦聲響,覺得輕鬆了些。他覺得湯姆·佩蒂(湯姆·佩蒂(TomPetty,1950—),美國知名歌手。)所言不虛:等待才是最困難的部分。他猜,要是自己真被關進牢房,可能還會覺得輕鬆點。隻要他沒有先死在外頭就好了。這念頭才一閃過腦海,他便覺得自己倒是挺有可能會被人以拒捕罪名打死。“在笑什麼?”她問。“沒事。”他舉起一把鑷子,“現在安靜點,讓我把事情做完。越早開始,越快完成。”“我站起來好了,這樣你比較方便做事。”“要是你真這麼做,隻會整個人跌倒在地。”她看著鑷子:“你真的知道這工具怎麼用?”“知道,我還得過奧運會搬玻璃項目的金牌。”“你鬼扯的功力甚至比我前夫還厲害。”她露出一絲微笑。芭比猜那一定會痛,就算止痛藥已發揮藥效也一樣,使他因此對她有了好感。“你該不會是隻要患者是自己,就會變成暴君的那種討厭的醫護人員吧?”他問。“哈斯克醫生才是。有一次,他的大拇指指甲裂了道大口子,當生鏽克說要幫他拔掉時,巫師則說他希望能交給專業的來。”她大笑出聲,接著一陣抽痛,呻吟出聲。“打你的警察被一顆石頭砸中了頭,希望這消息會讓你感覺好些。”“又是因果報應。他可以下床走動嗎?”“嗯。”馬文·瑟爾斯的頭上包著繃帶,兩小時前便已離開醫院。芭比手上拿著鑷子,朝她彎下腰去。她本能地轉過了頭。他用手——動作十分輕柔——壓著她臉頰沒那麼腫的地方,把她的頭轉了回來。“我知道你非這麼做不可,”她說,“但我的眼睛就跟嬰兒一樣脆弱。”“從他打你的力道來看,你實在幸運得很。玻璃碎片隻傷到眼睛周圍,而沒刺到裡頭。”“我知道。隻要彆弄痛我就好,可以嗎?”“好,”他說,“馬上就沒事了,吉妮。我會儘快完成。”他擦了擦手,確保雙手乾燥(他不想戴手套,不相信戴著手套還能握緊鑷子),接著彎得更近。大概有六七塊鏡片碎片刺入了她的眉毛與雙眼四周,但他最擔心的,是她左眼眼角下方那塊細小碎片。芭比相當確定,要是生鏽克看見的話,一定會把碎片拔出來,隻是,他剛才完全專注在她的鼻子上。動作要快,他想,隻要一個猶豫,通常就會把事情搞砸。他夾起碎片,丟進長桌上的塑料盆裡。一粒細小血珠從碎片原本的位置中流了出來。他鬆了口氣:“好了。接下來就沒什麼了,好辦多了。”“那就祝你好運囉。”吉妮說。生鏽克打開檢查室的房門時,他正好把最後一塊碎片夾了出來。生鏽克問他能不能幫個小忙,手上還拿著一個原本用來裝喉片的錫盒。“什麼小忙?”“一個走起路來像是長了痔瘡的人,”生鏽克說,“這個屁眼疼痛的家夥,一心想帶著搶來的東西離開這裡。在正常情況下,我會很高興看著他淒慘的背影走出門外,但現在,他或許還派得上用場。”“吉妮?”芭比問,“你沒問題吧?”她朝門口揮了揮手。他知道她的意思,於是準備跟生鏽克一同離開。當她喊了句“嘿,帥哥”時,芭比轉過身去。她給了他一個飛吻。芭比伸手抓住。8切斯特磨坊隻有一個牙醫,名字叫喬·巴克斯。他的診所位於斯特勞巷的儘頭,診療室裡可以看見普雷斯提溪與和平橋的風景。要是你坐著的話,風景倒是賞心悅目,隻不過大多數客人都是後仰著的,除了貼在天花板上那十幾張喬·巴克斯養的吉娃娃的相片之外,也沒有彆的東西能看。“其中有張相片,那隻該死的狗看起來像是在拉屎。”道奇·敦切爾在某回看完牙以後,這麼告訴生鏽克,“或許那是狗坐下的某種動作吧,但我可不這麼認為。我足足花了半小時,讓巴克斯從我下巴裡拔掉兩顆智齒,過程中一直想找條抹布,好擦掉我眼前那一泡屎。他用的八成是螺絲起子吧,感覺起來就是那樣。”掛在巴克斯醫生診所外的招牌,就像一條大到可以給童話中的巨人穿的籃球短褲。招牌漆著濃豔的綠色與金色——也就是磨坊鎮野貓隊的顏色,文字寫著喬·巴克斯牙科博士,而低一點的位置,則寫有巴克斯的動作最快!這幾個字。每個人都同意,他的動作的確十分迅速,但他不接受醫療保險,隻收現金。要是有個裁紙工人,臉頰腫得像是嘴裡塞滿堅果的鬆鼠,帶著化膿的牙齦走進診所,開始與他談起牙醫保險的事,那麼巴克斯就會叫他先找保險公司要錢,接著再回來找他。如果鎮上有競爭對手的話,或許會逼他放寬這條規矩。但過去那六間願意在磨坊鎮裡試試看的牙醫診所,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時候,就都宣布放棄了。有些揣測指出,喬·巴克斯的好友老詹·倫尼,可能幫他在減少競爭對手這件事中出了點力,隻是卻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點。同時,巴克斯還可能會在隨便一個日子,突然暫停營業,開著保時捷跑車四處溜達。跑車保險杆上的貼紙寫著:我的另一輛車也是保時捷!芭比尾隨生鏽克來到大廳時,巴克斯正走向大門,或者說,正試著想這麼做。抽筋敦抓著他一隻手,而巴克斯的另一隻手則掛著一個裝滿家樂氏鬆餅的籃子。裡頭沒有彆的東西,隻有一包又一包的鬆餅。芭比納悶——不是第一次了——他是不是還躺在北鬥星酒吧停車場的水溝裡,被人打成一攤爛泥,由於腦震蕩而做著可怕的噩夢。“我不要留下來!”巴克斯大喊,“我得把這些東西放進家裡的冰箱!反正你的提議根本不會成功,所以快把手放開。”芭比觀察他眉毛上那塊把眉毛一分為二的蝴蝶繃帶,以及右前臂那塊更大的繃帶。看來,這牙醫似乎為了那些冷凍鬆餅好好打了一架。“叫這傻子放開我的手,他看見生鏽克時說,”“我已經沒事了,現在隻想回家。”“還不行,”生鏽克說,“你既然都接受了免費治療,我希望你也能付出點熱忱。”巴克斯是個小個子,身高不超過五英尺四英寸,但他此刻把身體挺到最高程度,猛吸了一口氣。“希望個鬼。我幾乎從來沒聽過用口腔外科手術——補充一下,緬因州政府可沒說我一定要這麼做——來當作兩塊繃帶的代價。我是為了討生活才工作的,艾佛瑞特,我希望做了事就能拿到報酬。”“你會在天堂裡得到報酬的,”芭比說,“這不就是你朋友倫尼會說的話嗎?”“他跟這件事沒有——”芭比逼近一步,瞪著巴克斯的綠色塑料購物籃,手把上還印有美食城所有的字樣。巴克斯試著要擋住籃子,卻沒有太大作用。“說到報酬,你付了這些鬆餅的錢嗎?”“太可笑了,每個人都拿了一堆東西,我隻拿了這些而已。”他挑釁地看著芭比,“我有一個很大的冰箱,而我剛好喜歡鬆餅。”“‘每個人都拿了一堆東西’這套說詞,在你被控搶劫時,可不會起什麼保護作用。”芭比和顏悅色地說。巴克斯實在不可能再把自己的身子挺高,但不知為何,他卻辦到了。他的臉漲得通紅,幾乎成了紫色。“那就到法院告我啊!這裡哪有什麼法院啊?結案!哈!”他再次準備轉身離開。芭比伸手抓住他,但抓的是籃子而非手臂。“那我隻好沒收了,可以嗎?”“你不能這麼做!”“不行?那就把我告上法院啊。”芭比露出微笑,“喔,我忘了——哪有什麼法院啊?”巴克斯醫生怒視著他,嘴唇向下扯緊,露出了完美無瑕的細小牙齒。“我們隻好去休息室烤那些鬆餅了,”生鏽克說,“美味又好吃!”“嗯,趁我們還有電力可以烤的時候快動手,”抽筋敦嘀咕著說,“不然之後也可以用叉子叉著,用醫院後頭的焚化爐來烤。”“你們不能這麼做!”芭比說:“讓我把話說清楚:除非你完成生鏽克交代的事,否則我不準備放開你的鬆餅。”查茲·班德有些壞心地大笑起來。他的鼻梁與脖子一邊各貼著一塊創可貼。“付錢,醫生!”他大喊,“你不是老這樣說嗎?”巴克斯先是怒瞪班德,接著又瞪向生鏽克:“你要我做的事我八成不會答應,你得先弄清楚這點。”生鏽克打開喉片盒,往前一伸。裡頭有六顆牙齒。“多莉·麥唐納在超市外撿起了這些牙齒。她跪在地上,從喬琪亞·路克斯的血裡頭找了出來。醫生,如果你希望接下來還有鬆餅早餐可以吃,就得把這些牙齒裝回喬琪亞的嘴裡。”“要是我就這麼走了呢?”身為曆史老師的查茲·班德往前站了一步,緊握著拳:“我嗜財如命的朋友啊,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會在停車場裡揍到你脫肛。”“我也加入。”抽筋敦說。“我不會加入,芭比說,”“不過會在旁邊看。”周圍傳出笑聲與一些掌聲。芭比同時感受到開心與反胃的感覺。巴克斯的肩膀垮了下來。他隻是個小個子,卻再一次卷入對他體型來說太大了點的狀況。他接過喉片盒,望向生鏽克:“在最理想的狀況下,口腔手術或許可以幫她把這些牙齒重新植回牙根,隻是,我們通常會小心一點,不對病人做出任何保證。要是我這麼做,幸運的話,她可以植回一兩顆牙,但她更有可能會把這些牙吞進氣管,然後噎著。”一個滿頭濃密紅發、身材矮胖的女人與查茲·班德肩並著肩,她說:“我會坐在她身旁,確保這事不會發生。我是她媽。”巴克斯歎了口氣:“她是清醒的嗎?”在他得到進一步的信息前,包括綠色警長座車在內的兩輛切斯特磨坊警察局的警車,在回轉道那裡停了下來。弗萊德·丹頓、小詹·倫尼、弗蘭克·迪勒塞、卡特·席柏杜等人走出前麵那輛車。蘭道夫警長與傑姬·威廷頓則從警長座車的前座下車,生鏽克的妻子從後座出來。每個人都佩有武器,當他們接近醫院大門時,還全把武器掏了出來。幾個原本在旁邊看喬·巴克斯吵架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紛紛往後退開,其中有些人還深信自己會因盜竊罪而被逮捕。芭比轉向生鏽克·艾佛瑞特。“看著我。他說。”“什麼意——”“看著我!”芭比高舉手臂,轉動了一下,以展示內外兩側,跟著又拉起上衣,先是露出平坦的腹部,隨即轉身展示背部。“看到傷痕了嗎?任何淤青?”“沒有——”“確保他們知道這點。”芭比說。他的時間隻夠這麼做而已。蘭道夫領著他的警員走進門來。“戴爾·芭芭拉?向前一步。”在蘭道夫有機會舉槍指向他前,芭比就先照做了。畢竟,總是會有意外發生,而有時意外是故意為之的。芭比看見生鏽克臉上的困惑,並為他的困惑而對他更生好感。他也看見吉娜·巴弗萊諾與哈麗特·畢格羅睜大雙眼。但他大多數的注意力,仍集中在蘭道夫與他的手下身上。他們全都麵無表情,但在席柏杜與迪勒塞臉上,他看見毋庸置疑的心滿意足。對他們來說,這一切都是為了要報複北鬥星酒吧那晚的事。報複心就像個臭婊子。生鏽克站到芭比身前,仿佛要保護他。“彆這麼做。”芭比低聲說。“生鏽克,彆這樣!”琳達大喊。“彼得?”生鏽克問,“這是怎麼回事?芭比是在幫我們的忙,而且做得好極了。”芭比不敢把助理醫生推到一旁,甚至連碰他一下都不敢。他隻是極為緩慢地舉起手臂,掌心向外。才一看見他舉起手,小詹與弗萊德·丹頓便朝芭比走去,速度非常快。小詹在前進時撞到了蘭道夫,讓警長手上的貝雷塔手槍因此走火。掛號區響起的槍聲震耳欲聾。子彈射進距離蘭道夫右腳三英寸的地板裡,炸開一個驚人的大彈孔。火藥氣味隨即飄散而出,令人震驚不已。吉娜與哈麗特一麵尖叫,一麵奔進主要走道,利落地跳過被嚇倒在地、往後爬行、同時用手護住頭部的喬·巴克斯。他那通常梳理整齊的頭發,此刻全落在臉前。才剛治好下巴輕度脫臼的布蘭登·艾勒比,在嚇得逃走時,踢到了牙醫的前臂。喉片盒自巴克斯手中飛出,撞上總服務台,盒蓋因此打開,讓多莉·麥唐納小心翼翼撿起的牙齒掉得四處都是。小詹與弗萊德架起生鏽克,生鏽克並未試著抵抗,隻是一臉茫然。他們把他推到一旁,生鏽克踉蹌著向大廳另一端跌去,試圖讓自己不要跌倒。琳達抓住了他,兩人一同趴倒在地。“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抽筋敦大吼,“到底是他媽的怎麼回事?”走起路來還有點跛的卡特·席柏杜走近芭比。芭比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依舊高舉雙手。把手放下來隻會害他被殺,說不定死的還不隻他自己。槍已經開過一次火,害其他人牽連進來的幾率變得更高了。“哈囉,渾球,”卡特說,“你可真是個大忙人啊。”他重擊芭比的腹部。雖然芭比預測到了這拳,早就繃緊肌肉以待,但這拳還是讓他痛彎了腰。這王八蛋實在是孔武有力。“住手!”生鏽克大吼。他看起來仍一臉茫然,但卻也看得出十分憤怒。“現在就給我該死的住手!”他試著想站起來,但琳達用雙手環抱著他,不讓他起身。“不要,”她說,“不要這樣,他很危險。”“什麼?”生鏽克轉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瘋了嗎?”芭比依舊舉著雙手,讓警察能看得見。由於他仍彎著腰,所以看起來像是在敬大禮似的。“後退,”蘭道夫說,“席柏杜,夠了。”“把槍拿開,你這個白癡!”生鏽克朝蘭道夫喊,“你想殺人不成?”蘭道夫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明顯的輕蔑之意,接著轉向芭比:“站直,孩子。”芭比照做。還是很痛,但他仍設法挺直身體,知道要是剛才沒有防範的話,席柏杜那拳肯定會讓他痛倒在地、氣喘如牛。到時蘭道夫會不會試圖用腳踢他?其他警察會不會加入?大廳裡還有人正在看著,其中有一部分人還溜了回來,以便看得更清楚點,但他們會在乎這點嗎?當然不會,因為他們血氣上湧,事情總是如此。蘭道夫說:“我以殺害安傑拉·麥卡因、桃樂絲·桑德斯、萊斯特·科金斯與布蘭達·帕金斯的罪名逮捕你。”每個名字都像打了芭比一拳,但最後一個尤其嚴重,簡直就是一記重拳。那個好女人。她忘了要小心一點。芭比並不怪她——她仍因丈夫的事身陷沉痛之中——而是自己竟然會讓她去找倫尼對質,甚至還鼓勵她這麼做。“發生什麼事了?”他問蘭道夫,“天啊,你們到底做了什麼?”“彆裝得你不知道一樣。”弗萊德·丹頓說。“你到底是哪種變態?”傑姬·威廷頓問。她的表情像是一張扭曲且充滿厭惡的麵具,眯起的眼睛中帶著熊熊怒火。芭比沒理他們。他盯著蘭道夫的臉,雙手依舊高舉過頭。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再小不過的借口。就算傑姬這個通常最討人喜愛的女性成員,也可能會加入他們之中。雖然對她來說,這不是借口,而是真正的原因,但也說不定並非如此。有時,就算好人也會突然不受控製。“換個好一點的問題,”他對蘭道夫說,“你放任倫尼做了什麼?這是他搞出來的爛攤子,你清楚得很。他的指紋一定到處都是。”“閉嘴。”蘭道夫轉向小詹,“把他銬起來。”小詹走至芭比身旁,但當他才快碰到芭比舉起的手腕時,芭比便先把手放了下來,背到身後,自行轉過身去。生鏽克與琳達·艾佛瑞特仍坐在地板上,琳達用雙手環抱著丈夫的胸膛,不讓他輕舉妄動。“記住。”芭比對生鏽克說。他的手穿過塑料束帶……接著束緊,直到束帶勒進手腕的肉裡。生鏽克站了起來。當琳達試圖抱著他時,他把她推到一旁,朝她望去的眼神,是她過去從未見過的模樣。裡頭有嚴厲的神色、譴責的意味,但也有著憐憫存在。“彼得!”他說。蘭道夫正準備要轉身離開時,他又提高音量大喊:“我在跟你說話!你看著我,讓我把話說完!”蘭道夫轉身,麵如磐石。“他知道你會過來抓他。”“他當然知道,”小詹說,“他或許瘋了,但可不是笨蛋。”生鏽克沒理會這句話。“他讓我看他的手臂、臉孔,掀起上衣讓我看他的腹部與背後。他身上沒有半點傷,隻除了他舉起手時,被席柏杜打的那一拳而已。”卡特說:“三個女人?三個女人和一個牧師?這是他應得的。”生鏽克沒把視線從蘭道夫身上移開:“這是安排好的。”“放尊重點,艾瑞克,這不在你的管轄範圍裡。”蘭道夫說。他把手槍放回腰側的槍套。“沒錯,”生鏽克說,“我是個多管閒事的家夥,不是警察或律師。我要告訴你的是,要是他被羈押的這段期間,我還有機會再看見他的話,他身上最好不要有任何傷痕或淤青,上帝保佑你。”“你打算怎樣?打電話給公民自由聯盟(公民自由聯盟(Civi11iberties Union),為美國的大型非營利組織,成立目的為捍衛美國憲法與法律中認可的個人權利與自由。)?”弗蘭克·迪勒塞問。他氣得嘴唇都發白了。“你朋友打死了四個人。布蘭達·帕金斯的脖子斷了。其中一個女孩是我的未婚妻,而且還被性侵了。這事很有可能不隻是發生在她死前,死後也發生過。”大多數被槍聲嚇得亂竄的人,此時已躡手躡腳地走了回來,在一旁觀看。人群因為這句話而發出了驚恐的細微呻吟。“你想保護這家夥?那就連你也應該要被關進監獄!”“弗蘭克,閉嘴!”琳達說。生鏽克望向弗蘭克·迪勒塞,他曾幫這男孩治療過水痘、麻疹、在夏令營染上的頭虱,以及滑向二壘時折斷的手腕。有一次,當他十二歲時,還在有人故意整他的情況下,幫他處理過被毒藤刺傷的傷口。他幾乎看不出那個男孩與眼前這個男人的相似性。“要是我被關起來呢?接著該怎麼辦,弗蘭克?要是你母親的膽囊又發作,就跟去年一樣呢?我得在監獄裡等到探望時間才有辦法醫治她嗎?”弗蘭克走上前,舉起一隻手想給他一巴掌或一拳。小詹抓住了他:“他跑不掉的,彆擔心。每個跟芭芭拉同一隊的人都一樣。總有機會的。”“同一隊?”生鏽克的聲音中有著厭惡的困惑感,“你在說什麼啊?同一隊?這可不是該死的足球比賽。”小詹臉上掛著的微笑,仿佛知道什麼秘密似的。生鏽克轉向琳達:“這就是你同事說的話。你覺得聽起來像是什麼樣子?”有好一會兒,她無法直視著他。但在一番努力後,她還是辦到了。“他們瘋了,就這樣,而且我不怪他們。我也一樣。四個人啊,艾瑞克——你沒聽見嗎?他殺了他們,而且幾乎可以肯定還強奸了其中至少兩個女人。我去鮑伊葬儀社幫忙把他們移出靈車,還看見了屍體上的痕跡。”生鏽克搖著頭:“我跟他忙了一個早上,親眼看著他幫助彆人,而不是傷害彆人。”“算了,”芭比說,“退後,老兄。現在不是時——”小詹重重戳了一下他的肋骨:“你有權保持沉默,王八蛋。”“是他乾的,”琳達說。她朝生鏽克伸出手,發現他沒打算握住,於是隻好放回身側。“他們在安琪·麥卡因手裡發現了他的軍籍牌。”生鏽克說不出半句話,隻能看著芭比被推出去,走至警長座車旁,鎖進後座中,雙手依舊銬在身後。有那麼一瞬間,芭比與生鏽克四目相對。芭比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動作卻無比堅定。接著,他就被帶走了。大廳裡一片死寂。小詹與弗蘭克已跟著蘭道夫離開。卡特、傑姬與弗萊德·丹頓則朝另一輛警車走去。琳達站在原地,以懇求與憤怒的神色看著丈夫。沒多久後,憤怒消失了。她朝丈夫走去,舉起雙臂,想要擁抱一下,就算隻有幾秒也好。“不。”他說。她停了下來:“你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回事?你沒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切嗎?”“生鏽克,她握著他的軍籍牌!”他緩緩地點頭:“還真方便,你不這麼覺得嗎?”她臉上原本一直掛著受傷與懇求的表情,但此時卻僵住了。她像是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臂還朝他伸去,於是放了下來。“四個人,”她說,“其中有三個幾乎被打得麵目全非。這裡的確分成了兩隊。你得思考一下自己要站在哪邊。”“你也是,親愛的。”生鏽克說。傑姬在外頭大喊:“琳達,走吧!”生鏽克突然意識到旁邊有一群觀眾,其中還有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把票投給了老詹·倫尼。“好好地想一想,琳達。想想彼得·蘭道夫是在幫誰做事。”“琳達!”傑姬叫道。琳達·艾佛瑞特低頭離去,一路上完全沒回頭。在她坐進警車以前,生鏽克都還能撐得住,但接著便開始發起抖來。他覺得,自己要是不趕快坐下,可能會直接跌倒在地。一隻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是抽筋敦。“你沒事吧,老大?”“嗯。”仿佛這麼說就能成真一樣。芭比被抓進了監獄,而他與妻子在——多久?四年?是將近六年才對。他們在將近六年的時間裡,這還是首度起了真正的衝突。不,他才不會沒事呢。“有個問題,”抽筋敦說,“要是那些人被殺了,為什麼他們會把屍體送去鮑伊葬儀社,而不是送來這裡驗屍?這是誰下的指示?”在生鏽克回答以前,燈便暗了下來。醫院的發電機燃料終於用完了。9在看著他們把她做的炒麵(裡頭還放了她最後一點漢堡肉)吃得一乾二淨後,克萊爾在廚房裡叫三個孩子站在她麵前。她嚴肅地看著他們,而他們則回望著她——看起來如此年輕,如此堅決。她歎了口氣,把小喬的背包遞給他。班尼望向裡頭,看見三個花生奶油果醬三明治、三個惡魔蛋(惡魔蛋(deviled eggs),一種美式開胃菜。)、三瓶甜茶與六片燕麥葡萄乾餅乾。雖然肚子裡裝滿了午餐,他還是十分高興。“太棒了,麥太太!你真的是——”她沒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小喬身上:“我知道這事可能很重要,所以還是決定讓你們去。如果你需要的話,我甚至還可以開車送你——”“不需要,媽,”小喬說,“騎車輕鬆得很。”“而且也很安全,”諾莉補充,“路上根本就沒什麼人。”克萊爾依舊用一種母親才有的嚴厲眼神凝視兒子:“不過我要你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件事,天黑前回家……我指的不是最後一道日落的陽光,而是還有太陽的時候。第二件事,如果你真的發現了什麼,在那裡做個記號,接著馬上給我走得遠遠的。我承認,你們三個可能是尋找那個不知道什麼東西的最佳人選,但處理那東西是成年人的工作。所以,你可以答應我嗎?向我做出保證,否則我就要跟你與你的朋友一起去。”班尼滿臉懷疑:“我從來沒有沿著黑嶺路往上走,但經過了幾次。我想你的車可能開不進去,應該會有點困難。”“那就向我保證,否則就留在家。怎麼樣?”小喬做出了保證。另外兩個人也是。諾莉甚至還發了誓。小喬背起背包。克萊爾拿出了她的手機。“彆弄丟了,先生。”“不會的,媽。”小喬向後一轉,急著動身。“諾莉?要是他們兩個不受控製,我可以相信你會阻止他們嗎?”“可以,女士。”諾莉·卡弗特說,仿佛去年她沒有因為玩滑板差點摔死或毀容一千次似的,“絕對可以。”“希望如此,”她說,“希望如此。”克萊爾揉了揉太陽穴,像是頭都痛了起來。“超棒的午餐,麥太太!”班尼說,舉起了手,“跟我擊個掌!”“老天爺啊,我到底是在乾嗎啊?”克萊爾問,接著與他擊了掌。10警察局大廳的前台後方就是等候室,裡頭有許多人在抱怨各種問題,包括盜竊、破壞公物,以及鄰居的狗叫個不停等等。等候室裡有幾張桌子、儲物櫃及茶水處。茶水處還貼著一張口氣不太高興的紙條:咖啡與甜甜圈並非免費供應。這房間同時也是登記處。芭比在這裡讓弗萊德·丹頓拍了照,當亨利·莫裡森讓他按指紋時,彼得·蘭道夫與丹頓就拿著槍站在一旁。“放鬆就好,不要太用力!”亨利大喊。這個人不像那個會在薔薇蘿絲餐廳一麵吃午餐(他總是點火腿生菜三明治佐小茴香泡菜),一麵與芭比愉快討論紅襪隊與揚基隊賽事的人。此刻,這個人更像會願意痛擊戴爾·芭芭拉鼻子一拳。“不用動手指,我幫你就好,所以放輕鬆點!”芭比想告訴亨利,當你身旁站著拿槍的人,而且知道他們不介意開槍,實在很難放鬆雙手。但他隻是保持安靜,集中精神放鬆雙手,好讓亨利順利采得指紋。他並未被亨利惹火,完全沒有。在其他情況下,芭比可能會問亨利為何如此惱怒,但此時,還是管住自己的嘴更好。“好了,”亨利判斷指紋足夠清晰後這麼說,“帶他下樓。我想去洗個手。碰到他讓我覺得臟死了。”傑姬與琳達一直站在一旁,在蘭道夫與丹頓相繼把槍收入皮套、抓住芭比的手臂以後,則換成這兩個女人把槍掏了出來。她們的槍指向地麵,全都做好了開槍準備。“要是可以的話,我會把你煮的東西全部吐出來。”亨利說,“你讓我惡心。”“不是我乾的,芭比說,好好想想吧,”“亨利。”莫裡森隻是轉身就走。看起來,今天這裡每個人都不願意好好思考一下。芭比心想。他很確定,這狀況就是倫尼要的。“琳達,”他說,“艾佛瑞特太太。”“彆跟我說話。”她的臉像紙一樣白,隻有眼睛下方的新月形暗紫色眼圈例外,看起來就像淤青似的。“走吧,寶貝,”弗萊德說,用指關節輕輕抵住芭比背部,位置就在腎臟那裡。“你的套房已經準備好了。”11小喬、班尼與諾莉各自騎著腳踏車,沿119號公路北行而上。今天下午如同夏天般炎熱,空氣沉悶潮濕,沒有任何一絲微風吹拂。路旁兩側的草叢裡,蟋蟀的叫聲讓人昏昏欲睡。地平線那邊有塊黃色的東西,小喬一開始還以為是雲,接著才意識到其實是穹頂表麵花粉與灰塵的混合物。穹頂外側的公路旁邊,是流淌的普雷斯提溪。由於溪水會快速轉往東南方,朝城堡岩流去,渴望加入巨大的安德羅斯科金河,是以他們原本會聽見河水的聲音才對。然而,他們卻隻聽見蟋蟀的鳴叫,以及樹上幾隻烏鴉無精打采的叫聲。他們穿過深切路,來到離黑嶺路約莫一英裡遠的地方。地上滿是灰塵,路麵坑坑窪窪,一旁還有兩個由於土壤凍脹現象而變得傾斜的標示。左邊那個寫著建議四輪驅動車通行,右邊那個則補充一句橋梁限重量四噸以下車輛通行。兩個招牌上全有著彈孔。“我還真喜歡住在居民會定期練習打靶的小鎮,”班尼說,“讓我覺得就像有蓋裡達保護一樣安全。”“是基地組織,笨蛋。”小喬說。班尼搖搖頭,露出寬容的微笑:“我說的是艾爾·蓋裡達,就是那個搬到緬因州西部避免被抓的墨西哥搶匪——”“我們來試試蓋革計數器。”諾莉說,停下腳踏車。蓋革計數器就放在班尼的腳踏車後座上頭。他們從克萊爾的抹布籃裡,拿了幾條舊毛巾把它包了起來。班尼拿起蓋革計數器遞給小喬。在混濁的景色中,黃色的蓋革計數器是最醒目的東西。班尼的微笑消失了:“你來吧。我太緊張了。”小喬想了一會兒,又把它遞給諾莉。“膽小鬼。”她說,口氣並不是太凶。接著打開開關,指針馬上跳到了“+50”的位置。小喬盯著指數看,覺得心臟突然跳上了喉嚨,而非原本所在的胸口。“哇喔!”班尼說,“我們要起飛了。”諾莉看著穩定的指針(但離紅色區域還有一半的刻度距離),對小喬說:“繼續前進?”“當然。”他說。12警察局內並未電力短缺——至少現在還沒有。日光燈散發著令人沮喪的單調光芒,照在地下室鋪著綠色油布的瓷磚走道上。無論清晨午夜,燈光總是讓這裡如同中午一樣。蘭道夫警長與弗萊德·丹頓護送芭比走下台階(如果握緊拳頭,夾著他的雙臂能用“護送”來形容的話)。兩名女警則槍口朝下,跟在他們身後。樓梯口左方是檔案室,右方則是五間牢房,其中四間兩兩相對,另一間則在最深的儘頭處。最後那間是最小的一間,隻有一張狹窄的架式床鋪,以及無法坐下的鐵製便盆。這就是他們準備把他架進去的牢房。這是彼得·蘭道夫接到的命令——下令的人是老詹——就連在超市暴動中最惡劣的人,也在說了幾句以後保證不會再犯的話就被釋放了(誰管他們要去哪裡?),所以他們一心認為這幾間牢房應該全是空的才對。正因如此,當埋伏在四號牢房的馬文·瑟爾斯衝出來時,他們全都嚇了一跳。他頭上包紮傷口的繃帶鬆脫開來,臉上戴著墨鏡好遮掩明顯的黑眼圈,手裡則拿著一隻足尖裝有重物的運動襪,成了一個自製的流星錘。芭比首先閃過的念頭,就是自己被隱形人襲擊了。“混蛋!”馬文大喊,揮舞著他的流星錘。芭比躲開攻擊,流星錘自他頭頂掠過,打中弗萊德·丹頓的肩膀。弗萊德大叫一聲,放開芭比。在他們身後,兩名女警大喊起來。“他媽的凶手!你買通了誰來砸我的頭?啊?”馬文再度攻擊,打中芭比左臂的二頭肌處。他的手看來是暫時無法舉起了。裡頭裝的不是沙子,而是鎮紙之類的東西。說不定是玻璃或金屬材質,但至少還是圓的,要是那東西有棱角的話,肯定會讓他血流如注。“你他媽的操他媽!”馬文大吼,再度揮舞裝有東西的襪子。蘭道夫警長向後躲去,同樣放開了芭比。芭比一把抓住襪子頂端,表情因襪子底部的東西撞到手腕而抽搐了一下。他用力往後扯,設法奪走馬文·瑟爾斯的自製武器。就在此時,馬文的繃帶落了下來,遮住墨鏡前方,就像眼罩一樣。“彆動,不許動!”傑姬·威廷頓大叫,“停下來,嫌犯,我隻警告你一次!”芭比感覺到肩胛骨之間被一個冰涼的圓柱頂著。他沒看到那是什麼,但不用看也知道,傑姬要是她開槍的話,子彈就會穿過那裡。她已舉起了槍。她的確很有可能開槍,因為這是個小鎮,真正的麻煩幾乎都是陌生人引起的,就連專業人士在他們眼中,也跟業餘的沒兩樣。他放開襪子,沒理會那東西砸在地板油布上的聲響,隨即高舉雙手。“女士,我已經放手了!”他大喊,“女士,我沒有武器,請把你的槍放下!”馬文把滑落的繃帶撥開,繃帶就像印度頭巾的末端,在他後方垂蕩著。他揍了芭比兩拳,一拳太陽穴,一拳則又朝腹部打去。這回芭比沒有準備,肺裡的空氣被擠了出來,讓他發出痛苦的喘息聲。他彎腰跪倒在地。馬文用拳頭捶向他的頸背——動手的也有可能是弗萊德,同時芭比也清楚,這甚至有可能是他們那大無畏的領導者親自出的手——使他趴倒在地,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不清,隻能看見地板油布上的一塊缺口,清楚的程度令人驚歎。當然啦,怎麼會不清楚呢?那個缺口離他雙眼不到一英寸。“住手,住手,彆再打了!”聲音仿佛自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但芭比相當肯定,出聲的人是生鏽克的妻子。“他已經趴下了,你沒看見他已經趴下了嗎?”有好幾隻腳圍繞著他,像是在跳著複雜的舞步。有個人一腳踩上他的屁股,喊了聲“操!”,然後又在髖部補上一腳。這一切仿佛離他十分遙遠,之後或許會痛得很,但就現在來說,情況還不算太糟糕。有幾隻手抓住了他,把他硬扯起來。芭比試著想抬起頭,但整體來看,這動作隻會更容易讓他的頭保持繼續垂著而已。他被帶進大廳,朝儘頭那間牢房前進,雙腳滑過綠色油布。丹頓剛才在樓上說了什麼?你的套房已經準備好了。不過我很懷疑這裡是不是會提供免費薄荷糖,或是掀床服務什麼的,芭比想。不過他不在意這點,隻希望能獨自一人養傷就好。有某個人在牢房外朝他屁股踹了一腳,好讓他快點進去。他撲向前方,舉起右手,不讓臉部成為第一個撞上綠色磚牆的東西,同時努力想舉起左手,但手肘以下依舊動彈不得。他設法護住頭部,也成功了,身子搖搖晃晃地反彈回來,在床鋪旁再度跪倒在地,仿佛要開始祈禱似的。在他身後,牢房大門沿軌道關了起來。瑟爾斯怒瞪著芭比(燈光的強度,使此刻斜掛在他鼻子上的墨鏡遮掩度變得稍弱了些),而丹頓則在幫他解開剩下的繃帶。在男性警員後方,兩名女警正朝樓梯口走去。她們全都散發出相同的困惑與沮喪感。琳達·艾佛瑞特的臉色比先前更為蒼白,芭比覺得自己在她睫毛間看見了一滴淚水。芭比振作起自己剩餘的意誌,對她大喊:“艾佛瑞特警官!”她身子略微抖動,嚇了一跳。之前有人叫過她艾佛瑞特警官嗎?或許在路口站崗時,曾被小學生這麼叫過吧。一直到這周以前,那原本算是兼職警察最為重大的責任呢。“艾佛瑞特警官!女士!拜托,女士!”“閉嘴!”弗萊德·丹頓說。芭比完全沒理他。他原本以為自己的語氣會很正常,至少也隻是有些陰沉而已,但此刻,他的聲音聽來卻如此駭人。“叫你丈夫驗屍!尤其是帕金斯太太的!女士,他非得檢屍不可!他們不會把屍體送到醫院!倫尼不會讓他們——”彼得·蘭道夫大步走上前。芭比看見他自弗萊德·丹頓腰帶間抽出一個東西,於是想用雙手護住頭部,隻是,他的手臂實在重得抬不起來。“你說夠了吧,小子。”蘭道夫說。他拿著防身噴霧,把手探進牢房鐵欄,另一隻手還緊握著槍柄不放。13騎到生鏽的黑嶺橋一半時,諾莉停下腳踏車,在原地看向遠方的另一頭。“我們最好趁還有陽光的時候繼續往前。”小喬說。“我知道,可是你看那邊。諾莉說,”用手一指。在另一側岸邊,普雷斯提溪的溪水在穹頂降下前原本應該流經的地方,水位已快速下降,變成乾涸的泥地。那裡有四具鹿屍,一具公鹿,兩具母鹿,還有一具是幼鹿的。四具屍體的體積都不小;它們一定在磨坊鎮渡過了很棒的夏日時光,被喂得飽飽的。小喬可以看見成群蒼蠅圍繞在屍體旁,甚至聽得見催眠般的嗡嗡聲。要是在先前的正常時光中,這聲音一定會被水聲蓋過。“它們發生了什麼事?”班尼問,“你覺得會是我們要找的那東西害的嗎?”“如果你說的是輻射的話,”小喬說,“我不認為會影響得那麼快。”“除非是很強的輻射。”諾莉不安地說。小喬指向蓋革計數器的指針:“或許吧,但這還不算很高。就算輻射值到了紅色區域,我也不覺得會在三天內就讓鹿那麼大的動物死掉。”班尼說:“那頭公鹿斷了一條腿,從這裡就可以看得見。”“我確定其中還有頭母鹿斷了兩條腿,”諾莉說,用手遮住陽光。“前麵那隻。你看到彎的有多厲害嗎?”小喬覺得,那頭母鹿看起來像是在死前試著做一些高難度的體操動作。“我覺得它們是自殺的,”諾莉說,“應該就像老鼠之類的東西跳岸自儘一樣。”“女鼠。”班尼說。“是‘旅’鼠,豬腦。”小喬說。“它們是試著想逃離什麼嗎?”諾莉問,“是嗎?”兩個男孩都沒回答。此刻,他們看起來都比上周還年輕,就像孩子被迫聽了過於恐怖的鬼故事一樣。他們三人站在各自的腳踏車旁看向死鹿,耳邊圍繞蒼蠅那催眠般的嗡嗡聲響。“繼續前進?”小喬問。“我想我們必須這麼做不可。”諾莉說。她的腿往後一揮,踢起停車杆,跨坐在腳踏車上。“說得對。”小喬說著,騎上了他的腳踏車。“唉呀呀,”班尼說,“你們又把我拉進了另一個嚴重的爛攤子裡。”“啊?”“算了,”班尼說,“走吧,我的好兄弟,上路吧。”在橋的另一側,他們這才發現那四頭鹿的腿全斷了。其中那頭幼鹿還撞碎了頭蓋骨,或許是在跳下來時,撞上了先前被溪水遮蓋住的大石頭吧。“再試試看蓋革計數器。”小喬說。諾莉開啟開關。這回指針隻比“+75”略低一些。14彼得·蘭道夫從公爵帕金斯的辦公桌抽屜裡翻出一台老舊的磁帶式錄音機,在測試過後,發現電池還有電。小詹·倫尼走進來時,蘭道夫按下錄音鍵,把這台索尼的小型錄音機放在桌子角落,讓這個年輕人可以看得見它。小詹先前的頭痛,此刻已轉為頭部左側的悶沉聲響。他先前與父親已經討論過了,知道該說什麼,也覺得自己足夠冷靜。“這就跟壘球一樣,”老詹說,“隻是個形式罷了。”的確就是這樣。“你是怎麼發現屍體的,孩子?”蘭道夫問,在辦公桌後方的旋轉椅上左右晃動。他清掉帕金斯所有的私人物品,放在房間另一側的檔案櫃中。如今,隨著布蘭達已死,他覺得自己大可把那些東西當成垃圾直接丟掉。沒什麼近親,也就不會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留下來。“呃,”小詹說,“我又回去117號公路巡邏——從頭到尾都錯過了超市的事件——”“那是你的運氣,”蘭道夫說,“如果你不介意我說粗話,我會說那根本是件雞巴事。咖啡?”“謝謝,不用了,長官。我很容易偏頭痛,咖啡會使情況更嚴重。”“反正也是個壞習慣。沒抽煙壞,但也不好。你知道我在受洗前本來有抽煙的習慣嗎?”“不知道,長官,我還真的不知道。”小詹希望這個白癡能停止這些廢話,讓他能把故事說完,儘早離開這裡。“嗯,是萊斯特·科金斯幫我施洗禮的。”蘭道夫把雙手放在胸前,“全身都浸在普雷斯提溪裡,就這麼把心獻給了耶穌。我不像有些人虔誠到經常去做禮拜,也肯定不像你爸那麼虔誠。不過呢,科金斯牧師是個好人。”蘭道夫搖搖頭,“戴爾·芭芭拉真是沒天良,還老是裝出一副自己很有良心的模樣。”“沒錯,長官。”“我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他。我用噴霧整了他一次,這在他之後會遇到的事情裡,隻能算是小小的預付款而已。所以,你又回去巡邏,然後呢?”“我記得好像有人告訴我,說看見安琪的車還在車庫裡。你知道的,當然是麥卡因家的車庫。”“誰告訴你的?”“弗蘭克?”小詹揉了揉太陽穴,“我想應該是弗蘭克吧。”“繼續。”“總之,我從車庫的窗子往裡看,她的車的確停在裡麵。我走到門口按電鈴,但沒人應答,我有點擔心,所以又繞到後頭,聞到了……一股味道。”蘭道夫同情地點點頭:“基本上,隻要跟著鼻子就對了。這是很好的辦案方式,孩子。”小詹打量著蘭道夫,納悶他到底是在說笑,還是刻意想套話。但警長的眼神隻有坦率的欽佩而已。小詹發現,他父親或許真找到了一個好幫手(其實他想到的第一個詞是幫凶),而且,甚至比安迪·桑德斯還蠢。他原本還以為這根本不可能。“繼續,把話說完。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痛苦,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也全都一樣。”“是,長官。基本上就跟你說的一樣。後門沒上鎖,於是我循著味道,去了儲藏室那裡。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發現了什麼。”“接著你就看見軍籍牌了?”“對。不對,是類似的東西。我看見安琪手上握著什麼東西……上頭附著鏈子……但我不確定那是什麼,而且也不想碰任何東西。”小詹謙虛地望向下方,“我知道自己隻是個菜鳥而已。”“乾得好,”蘭道夫說,“非常聰明。你知道,在正常情況下,我們可以從州總檢察長辦公處找來一整隊鑒識小組——可以完全逮到芭芭拉的把柄——但現在並非正常情況。不過我得說,我們的證據已經夠了。隻有傻瓜才會忘了自己的軍籍牌。”“我用手機打給我父親。因為根據無線電通訊來看,我想你應該忙得很——”“忙?”蘭道夫翻了個白眼,“孩子,那可不隻是忙。你打給你爸是正確的決定,畢竟他是鎮公所的成員。”“爸聯絡了兩名警官,分彆是弗萊德·丹頓與傑姬·威廷頓,接著他們便抵達了麥卡因家。琳達·艾佛瑞特在弗萊德拍攝犯罪現場相片的時候抵達現場。接著斯圖亞特·鮑伊和他弟也開著靈車到了。我爸覺得這麼做比較好,畢竟,醫院那邊因為暴動的事情忙翻了。”蘭道夫點了點頭:“就是這樣。讓醫院幫助活著的人,同時讓死者有地方可去。是誰發現軍籍牌的?”“傑姬。她用鉛筆撥開安琪的手指,軍籍牌就這麼掉到地上。弗萊德拍下了過程中的相片。”“這對審訊很有幫助,”蘭道夫說,“要是穹頂不消失的話,我們隻能靠自己處理這件案子。但一切不成問題。你也知道《聖經》是怎麼說的:隻要有信心,我們連山都可以移走。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屍體的,孩子?”“中午左右。”在我花了一點時間與女友們道彆之後。“你馬上就聯絡你父親了?”“沒有馬上。”小詹一臉真誠地看著蘭道夫,“我忍不住先到外麵吐了一通。他們被打得太慘了,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種情況。”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在歎息聲中加入一個微微顫抖。錄音機可能錄不到那個顫抖,但蘭道夫一定會印象深刻。“當我吐完以後,才打電話給我爸。”“好,我想這樣就夠了。”沒有其他關於時間順序,或是他那趟“晨間巡邏”的問題;甚至沒叫小詹寫份報告(不過這是件好事,這幾天若是要他寫東西,肯定會讓他的頭又開始疼痛起來)。蘭道夫俯身關掉錄音機。“謝謝,小詹。接下來你要先回去休息嗎?回家休息好了,你看起來很累。”“我想留在這裡看你審訊芭芭拉,長官。”“呃,彆擔心自己會錯過這場好戲。我們會給他二十四小時,讓他實際感受一下擔驚受怕的滋味。這是你爸的點子,棒極了。我們會在明天下午或晚上審訊他,我向你保證,到時你可以在場參與。我們要養足精神,好好地審訊他。”“是,長官。太好了。”“我們絕不會輕易放過他。”“絕不,長官。”“這得感謝穹頂,至少我們不用把他轉交到郡警署那裡。”蘭道夫充滿熱情地看著小詹,“孩子,這可真是‘這裡事這裡畢’的實際案例啊。”小詹不知道該回答“是,長官”“不,或長官”,因為他根本聽不懂這個辦公桌後頭的白癡到底在說些什麼。蘭道夫就這麼熱情洋溢地看了小詹好一會兒,仿佛是在讓自己確認,他們都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接著才拍了個手,站起身來。“回家吧,小詹。你一定有點害怕。”“是,長官,的確如此。你說得對,我想我是該好好休息一下。”“科金斯牧師幫我洗禮時,我的口袋裡還放了包煙,”蘭道夫以一種嗬護般的口吻回憶。他用一隻手摟著小詹的肩,與他一同走到門口。小詹裝出一副認真傾聽的神情,但心裡卻在對那隻沉重的手臂尖叫,感覺就像係了一條肉做的領帶似的。“當然,那些煙全毀了。不過,從此我再也沒買過任何一包煙。上帝的親生子把我從惡魔的煙草裡拯救出來。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恩典啊?”“太神奇了。”小詹隨口應付。“當然,布蘭達和安琪會吸引大多數人的注意,這很正常——一個是鎮上的名人,一個則是本來還有大把光陰可以揮霍的年輕女孩——不過科金斯牧師也有他的支持者,這還不包括那群為數眾多的信徒呢。”小詹可以從左眼看見蘭道夫那隻手指粗短的手,不禁納悶起來,要是他突然轉頭咬他手指,會發生什麼事。或許他還能把其中一根手指咬斷,吐在地板上。“彆忘了小桃。”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但這話的確起了作用。蘭道夫把手從他肩膀上放下,看起來像是被雷擊到一樣。小詹發現,他根本忘了小桃的事。“喔,天啊,”蘭道夫說,“小桃。有人聯絡安迪,告訴他這件事嗎?”“我不知道,長官。”“你爸爸應該打過電話吧?”“他一直都忙得很。”這是真的。老詹一直待在家裡的書房,寫著星期四晚上鎮民大會用的演講稿。他要說服鎮民,投票讓公共事務行政委員在這段危機期間擁有緊急狀況的執政權。“我最好還是給他打個電話。蘭道夫說,”“不過或許該先祈禱一下。你要跟我一起跪下禱告嗎?孩子?”小詹寧可把打火機油灑在他褲子上,一把燒掉他的睾丸,但卻沒說出口。“自己一個人對上帝說話,這樣會更清楚地聽見他的回答。我爸總是這麼說。”“說得對,孩子。這是個好建議。”在蘭道夫再度開口前,小詹便趕緊離開辦公室,走出警察局。他走路回家,心情沉重,哀悼著失去女友的事,納悶自己是否還能找到另一個女友。說不定還不止一個。穹頂之下,什麼都有可能。15彼得·蘭道夫的確嘗試了祈禱,但心裡實在亂得很。更何況,天助自助者,他不認為這話出自《聖經》,但也堪稱真理。他自牆上公告欄釘著的通訊簿裡找到安迪·桑德斯的號碼,並撥了電話給他。他希望對方不會接聽,但鈴聲才剛響起,這家夥就接了電話——凡事好像總是如此。“哈囉,安迪。我是蘭道夫警長。我有個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我的朋友。你最好先坐下來。”這是場難熬的對話,就跟身處地獄沒兩樣。當這通電話總算結束以後,蘭道夫用手指不停敲打著辦公桌。他開始想——再度想起——公爵帕金斯坐在這張辦公桌後頭時,是不是曾經感到後悔過。或許不會吧。這份差事比他想象中更加困難與麻煩,一間私人辦公室根本不值得。甚至就連綠色的警長座車也是;每次他進到前座,屁股坐在被公爵肥厚雙腿壓出的凹痕裡時,總會浮現相同的念頭:你高攀不起這份差事。桑德斯要過來一趟,當麵見見芭芭拉。蘭道夫試著勸他彆這麼做,建議安迪最好還是把時間花在跪下來為妻子與女兒的靈魂祈禱上頭,但話才說到一半——還來不及提到十字架的力量時——安迪便已掛斷電話。蘭道夫歎了口氣,撥了另一個電話號碼。在兩聲鈴響後,老詹暴躁的聲音傳進他的耳內:“喂?什麼事?”“是我,老詹。我知道你在忙,也不想打擾你,但你可以過來一趟嗎?我這裡有件事需要你幫個忙。”16三個孩子站在午後的陽光中,光線不知為何顯得黯然無光,天空的顏色明顯偏黃。他們看著電話線杆下方的一具熊屍。彎曲傾斜的電話線杆有四英尺高,漆有木餾油的木材裂了開來,鮮血濺在四周。那裡還有其他東西。小喬猜,那些白色東西應該是骨頭碎片,而灰色斑點則是腹——他轉過身,試著不讓自己吐出來。他差點就成功了,隻是班尼卻吐了出來——還伴隨著一聲巨大濕黏的“惡”——諾莉隨之跟進,使小喬因此無法抑製,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之中。當他們又能控製自己以後,小喬放下背包,拿出三瓶茶來,遞給他們。他用第一口甜茶漱口,把茶吐了出來,諾莉與班尼也同樣這麼做,接著三個人才真的喝了起來。甜茶是溫的,但對於小喬刺痛的喉嚨來說,感覺就像甘露一樣。諾莉小心地朝電話線杆下頭那群嗡嗡作響的黑色蒼蠅跨出兩步。“就跟鹿一樣,”她說,“這隻可憐蟲沒有河岸能跳,所以隻好一頭撞死在電話線杆上。”“或許它得了狂犬病,”班尼無力地說,“或許那些鹿也是。”小喬覺得這說法的確有可能,但卻不太相信。“我一直在思考這件自殺的事。”他痛恨聽見自己的聲音不斷顫抖,但也無能為力。“鯨魚與海豚也會這樣——它們會跳到岸上,我在電視上看過。我爸說就連章宇也會。”“魚,”諾莉說,“是章魚。”“隨便。我爸說,當它們的生存環境被汙染時,就會吃自己的觸須。”“老兄,你要我再吐一遍嗎?”班尼疲累地問,像是在發牢騷。“所以這裡的情況就是這樣?”諾莉問,“環境汙染?”小喬瞥了一眼黃色的天空,指向西南方,也就是導彈射中穹頂處的那塊浮在空中的黑色汙痕。那塊汙痕看起來有二三百英尺高,寬則一英裡。或許範圍還更加廣闊。“好吧,她說,”“但這裡情況不同,不是嗎?”小喬聳了聳肩。“要是我們突然想自殺的話,或許就該趕快回頭,”班尼說,“我還得活著做很多事。我還沒玩完《戰錘》(《戰錘》(Warhammer),一款由桌上遊戲改編而成的計算機遊戲。)呢!”“要朝熊那裡試試看蓋革計數器嗎?”諾莉說。小喬朝熊屍舉起接收器。指針並未下降,但也沒有上升。諾莉指向東邊。在他們前方,有條道路就在黑橡樹林之間,這座山的名字正是因為這塊樹林。隻要穿過這座樹林,小喬認為他們就能看見山頂那片果園。“至少穿過那片樹林再說,”她說,“我們在那邊再測一次,要是指數還在上漲,就回鎮上告訴艾佛瑞特醫生或芭芭拉,不然就是兩個人一起通報,讓他們自己處理。”班尼看起來有些遲疑:“我不太確定。”“要是我們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話,就馬上回頭。”小喬說。“如果對事情有幫助,我們就該堅持下去,”諾莉說,“我想在我腦袋完全壞掉前,還能自由離開磨坊鎮。”她麵露微笑,表示這隻是句玩笑話,但聽起來卻不像玩笑,小喬也不這麼認為。許多人愛開玩笑說,磨坊鎮隻是個小村落——這可能就是詹姆斯·麥克穆提那首歌會在這裡那麼受歡迎的原因——仔細想想,這裡的確是,他如此想著,就算從人口統計學的角度來看也一樣。他唯一可以想到的亞裔居民,隻有帕米拉·陳。她有時會在圖書館裡幫梅莉薩·傑米森的忙。自從拉維提一家人搬到奧本鎮後,便沒有半個黑人居民。這裡沒有麥當勞,更彆說是星巴克,就連電影院也倒閉了。然而,他原本還是覺得這裡大得很,有足夠的空間讓他流浪,直到此時此刻為止。一旦他意識到父母無法再開著旅行車到處跑,也不能開到劉易斯頓的尤德商店去吃炒蜆與冰淇淋,才發現這個鎮突然縮小了太多太多。除此之外,鎮上雖有足夠的資源,但也無法永遠持續下去。“你說得對,”他說,“這件事很重要,值得冒這個險。至少我這麼認為。要是你想的話,可以留在這裡,班尼。接下來的任務,需要夠嚴肅的誌願者。”“不,我要加入。”班尼說,“要是我讓你們這兩個家夥就這麼拋下我,以後一定會被你們當成小狗使喚。”“你早就是了!”小喬與諾莉一起大喊,看著對方笑了起來。17“對,哭啊!”這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芭比努力想找到聲音來源,但卻難以睜開灼熱的雙眼。“你得為了許多事大哭特哭!”說這話的人,聽起來像是同樣在哭,而且聲音耳熟得很。芭比想睜開雙眼,卻覺得眼皮腫脹沉重。他的雙眼隨著心跳而顫動,由於鼻腔被完全塞住,所以在他吞口水時,便會於他耳中形成巨大的聲響。“你為什麼要殺她?為什麼要殺了我的寶貝兒?”有個王八蛋用防身噴霧噴我。丹頓?不,是蘭道夫。芭比試著用雙手手掌貼緊眉毛,往上一提,這才總算把眼皮撐開。他看見安迪·桑德斯站在牢房外,兩頰全是滾落的淚水。在桑德斯眼裡,這看起來會是什麼情況?有個家夥在牢房裡,而且在牢房裡的人,看起來往往有罪。桑德斯大喊出聲:“我隻剩下她了!”蘭道夫就站在他身後,一臉尷尬不安,像是一個在廁所門口等了二十分鐘的孩子。就算他雙眼灼痛,鼻腔腫塞,芭比依舊沒對蘭道夫讓桑德斯到這裡來的事感到驚訝。這與桑德斯是鎮上的首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無關,隻是因為蘭道夫根本無法拒絕他罷了。“好了,安迪,”蘭道夫說,“夠了。雖然我認為這樣不好,但因為你想親眼見他,所以我還是讓你來了。他遲早會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我們上樓吧,讓我幫你倒杯——”安迪抓住蘭道夫的製服。安迪比他矮了四英寸,但蘭道夫看起來仍是滿臉驚恐的模樣。芭比並不怪他,雖然他的眼前全是一片暗紅,但仍足以讓他看出安迪·桑德斯的滿腔怒火。“把你的槍給我!這才是最適合他的審判!他會脫罪的!老詹說他有位高權重的朋友!讓我報仇!這是我應得的,把槍給我!”芭比不認為蘭道夫會答應他的請求,在把槍交給他後,走得遠遠的,讓安迪可以對著身困牢房裡的他開槍,仿佛他是隻受困在水桶裡的老鼠。但他不敢完全肯定。畢竟,除了這個懦夫無法拒絕桑德斯的請求以外,或許還有其他理由,讓蘭道夫把桑德斯帶來這裡。他掙紮著站起來。“桑德斯先生。”部分噴霧噴進了他的嘴裡,他的舌頭與喉嚨腫脹,在帶著鼻音的情況下,顯得毫無說服力可言。“我沒殺你女兒。我沒殺任何人。隻要仔細想想,你就會發現你的好朋友倫尼需要一個替死鬼,而我就是那個最適合——”但安迪完全無法思考。他把雙手伸至蘭道夫的槍套,想掏出那把格洛克手槍。蘭道夫掙紮著不讓他拿走。就在此時,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人走下樓梯,就算身材臃腫,卻仍動作優雅。“安迪!”老詹大喊,“安迪,好兄弟——快過來!”他張開雙臂。安迪停止奪槍,朝他跑了過去,就像一個哭泣的孩子朝父親懷裡奔去一樣。老詹擁抱著他。“我要槍!”安迪模糊不清地說,臉上滿是淚痕與鼻涕,與老詹正麵相望。“給我一把槍,老詹!現在!現在就要!我要為他乾的好事殺了他!這是一個父親的權力!他殺了我的寶貝女兒!”“或許不隻她,”老詹說,“或許不隻安琪、萊斯特,以及可憐的布蘭達。”哭聲戛然而止。安迪呆若木雞地凝視著老詹肥厚的臉孔,被他的話給吸引住了。“或許還有你老婆、公爵、米拉·伊凡斯,其他所有的人。”“什……”“有人得為穹頂的事負責,兄弟——我說得對嗎?”“對……”安迪無法開口說話,但對老詹認同地點著頭。“要我來說,乾下這件事的那群人,至少要有一個待在穹頂裡。有人得要煽風點火。還有誰會比一個短期聘用的廚師更適合煽風點火的?”他用一隻手摟著安迪的肩,帶著他朝蘭道夫警長走去。老詹轉頭看了一眼芭比紅腫的臉,仿佛在尋找什麼把柄似的。“我們會找到證據的。我完全不懷疑這點。他已經證明了自己不夠聰明,無法湮滅證據。”芭比把注意力集中在蘭道夫身上。“這是刻意安排的,”他用模糊不清的鼻音說,“或許一開始,是因為倫尼需要保護自己,但現在,這件事變成了赤裸裸的權力鬥爭。你現在還不會成為犧牲品,警長,但等到一切都來不及時,你也會有同樣的下場。”“閉嘴。”蘭道夫說。倫尼輕撫安迪的頭發,讓芭比想起以前家裡養的可卡犬丫頭。丫頭年紀大了以後,變得比較笨,還會出現失禁狀況,當時他的母親就是這麼輕撫它的。“他會付出代價,安迪——我向你保證。但我們得先問出所有細節:怎麼做的?為什麼?在哪裡?還有誰參與?絕對不止他一個人,我可以拿自己那根樹枝來打賭。他還有同夥。他會付出代價的,但我們得先把他知道的事榨乾才行。”“什麼代價?”安迪問。他一直抬頭望著老詹,現在幾乎變得興奮起來。“他會付出什麼代價?”“呃,要是他知道怎麼讓穹頂消失——我不會讓他混過這件事——我猜,我們可以心滿意足地看著他被送進肖申克監獄,終身不得假釋。”“這還不夠好。”安迪喃喃地說。倫尼仍繼續輕撫安迪的頭。“要是穹頂沒消失呢?”他露出微笑,“那麼這件事就隻能讓我們自己處理了。一旦確定他的罪行,我們就判他死刑。這樣你滿意了吧?”“好多了。”安迪低嚅著說。“我也是,兄弟。”拍拍頭。拍拍頭。“我也是。”18他們三個並肩穿過樹林,接著停下腳踏車,抬頭望向果園。“那裡有什麼東西!”班尼說,“我看到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但在小喬耳裡,卻也有種強烈的古怪感。“我也看到了,”諾莉說,“那看起來像是一……一個……”她原本想說無線電天線,但卻沒能說出口來。她隻發出“呃——”的一聲,就像還在學步期的孩子在沙堆裡玩著玩具卡車一樣,隨即從腳踏車上摔了下來,四肢著地。“諾莉?”小喬低頭看著她——困惑的情緒大於察覺事情不對勁——接著抬頭望向班尼。他們的視線不過才剛剛交會,班尼便跟著倒了下來,整輛腳踏車壓在了身上。他開始抽搐,雙腳亂踢,像是想把地麵給踢到一旁。蓋革計數器掉進路旁的水溝,儀表板那麵朝向下方。小喬驚慌地跑過去,努力伸長手臂,就像是橡膠被拉長一樣,撿起了蓋革計數器。他把黃色計數器轉過來,指針此刻已跳至“+200”的位置,就在紅色危險區的邊緣下方。他看著指針,隨即墜入滿是橘色火光的黑洞中。他覺得那東西像是從巨人的南瓜田裡來的——而且還是裡頭閃爍火光的萬聖節南瓜頭。某處有聲音呼喊著:昏倒吧,害怕吧。接著,黑暗便吞噬了他。19茱莉亞離開超市,回到《民主報》辦公室時,托尼·蓋伊這個原九_九_藏_書_網本是體育記者、現在成為整份報紙唯一一個記者的人,正在筆記本電腦前不斷打字。她把相機遞給他:“停下手邊的工作,把相片印出來。”她坐在自己的計算機前,開始寫報道。她一直努力記住在主街時想到的文章開頭:美食城超市的前任經理厄尼·卡弗特叫群眾從後方進去,說他已為大家打開了門。但一切為時已晚。暴動已經開始了。這是個好開頭。問題是她寫不出來,一直不斷按錯字母。“上樓躺一會兒吧。”托尼說。“不行,我得寫——”“你寫不出平常的水平。你就像片樹葉一樣抖個不停。這件事太嚇人了。去躺個一小時左右吧。我會把相片印出來,放在你計算機桌麵上,還會幫你把筆記打成文本文件。上樓吧。”她不喜歡這提議,但也承認他這話的確充滿智慧,隻有她睡著的時間最後遠超過一小時這點說錯了而已。她從星期五晚上開始就沒睡過,感覺像是上個世紀的事。因此,在她的頭還沒碰到枕頭以前,便已陷入熟睡之中。她醒來時,驚恐地發現臥室中的陰影變得很長,時間已經是傍晚了。賀拉斯!它一定會尿在某個角落,最後一臉羞愧地看著她,仿佛這是它的不對,與她無關似的。她穿上運動鞋,匆忙走進廚房,發現她的柯基犬並未在門邊哀鳴著想出去,而是一臉安詳地睡在爐子與冰箱間的毯子上。廚房桌上有張紙條,用鹽罐與胡椒罐壓著。下午三點茱莉亞——彼特·費裡曼跟我一起去采訪超市的事。這份報道不會偉大到哪裡去,但足以讓你順利發刊。還有,你的相片拍得不錯。羅密歐·波比來過,說他那邊還有足夠的紙,所以這部分同樣不成問題。他還說,你得寫篇關於這件事怎麼發生的報道。他說:“那些人相當不稱職,除非他們本來就希望事情會演變至此,否則超市停業的決定‘完全沒有必要’。我不會就這樣放過那家夥,而且我指的可不是蘭道夫。”彼特跟我都同意應該有篇社論,不過我們得小心行事,直到所有事情都查出來為止。我們也一致認為,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覺,才有辦法寫出那篇稿子。你的眼皮就像掛了個行李箱一樣,老大!我會先回家陪陪老婆跟孩子。彼特到警察局去了,說好像有什麼大事發生,要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托尼·蓋伊!我帶賀拉斯出去過了,它把該拉的都拉了。茱莉亞不希望賀拉斯遺忘她是它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叫醒了它,喂它吃了半條寵物肉乾,接著下樓寫報道,以及托尼與彼特建議她寫的那篇社論。她才剛開始動工,手機便響了起來。“《民主報》,我是沙姆韋。”“茱莉亞!”是彼特·費裡曼,“我想你最好過來一趟。馬蒂·阿瑟諾負責看守,他一直不讓我進去,隻叫我到旁邊慢慢等,真該死!他明明不是警察,隻是個夏天靠指揮交通賺點小錢的笨蛋而已,但現在卻一副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酋長似的。”“彼特,我還有一大堆跟山一樣高的事得做,除非——”“布蘭達·帕金斯死了。還有安琪·麥卡因、小桃·桑德斯——”“什麼?”她猛地起身,把椅子都弄翻了。“——跟萊斯特·科金斯。他們全被殺了。聽好了——戴爾·芭芭拉以謀殺罪名被他們逮捕了,現在就關在地下室的牢房裡。”“我馬上就到。”“噢,乾,”彼特說,“安迪·桑德斯來了,他哭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我應該要問點什麼,還是——”“彆在一個人三天前才失去妻子,現在又失去女兒的時候采訪他。我們可不是《紐約郵報》。我馬上過去。”她沒等彼特回答就掛了電話。一開始,她還覺得自己足夠冷靜,甚至記得要鎖上辦公室的門,但不過才一踏上人行道,身處如同被煙草熏黃的天空之下,感受到那股悶熱空氣時,原本的冷靜便突然消失無蹤。她開始奔跑起來。20小喬、諾莉與班尼躺在陽光熾烈的黑嶺路上,身體不斷抽搐,過熱的陽光讓他們感覺像是燒了起來一樣。一隻尚未進入自殺狀態的烏鴉停在電話線上,充滿智慧的明亮雙眼看著他們,叫了一聲,隨即拍打翅膀,飛進午後詭異的天空中。“萬聖節。”小喬喃喃地說。“叫他們停止尖叫。”班尼呻吟著。“沒有太陽,諾莉哭著說,”雙手在空中摸索。“沒有太陽,我的天啊,喔,太陽再也不會出現了。”位於黑嶺頂端,那座可以俯視整個切斯特磨坊鎮的蘋果園裡,一道耀眼的淡紫色光芒一閃而過。每隔十五秒鐘,光芒便會閃過一次。21茱莉亞匆忙走上警察局前的台階,臉上睡醒時的浮腫仍未消退,頭發十分毛燥。當彼特準備走下去到她身旁時,她搖了搖頭:“你最好先待在這裡。我一得到會麵許可就打電話給你。”“我們都需要樂觀一點,但也不能因此被蒙蔽了。”彼特說,“安迪到這裡不久之後,你猜誰來了?”他指向停在消防栓前的悍馬車。琳達·艾佛瑞特與傑姬·威廷頓就站在附近,專注在談話之中,兩個人看起來都被嚇壞了。茱莉亞先是被警察局裡的悶熱程度嚇了一跳——空調已經關了,或許是為了要節省電力。接著,則是被那群坐在附近的年輕人給嚇了一跳,其中有兩個還是恐怕隻有老天知道究竟有多少成員的基連家的男孩——這點從他們那鴨嘴般的飛機頭就能認得出來。這些年輕人似乎正在填寫表格。“要是你最後連這裡都找不到工作怎麼辦?”其中一個問另一個。樓下傳來帶著哭腔的吼叫。是安迪·桑德斯。茱莉亞走向等候室,她一直是這裡多年來的常客,甚至還時常投錢到咖啡與甜甜圈基金的籃子裡。在此之前,她從未被人攔下,但此時馬蒂·阿瑟諾卻開了口:“你不能進去,沙姆韋小姐。這是命令。”他用充滿歉意與安撫意味的語氣說,這語氣八成沒用在彼特·費裡曼身上。這時,老詹·倫尼與安迪·桑德斯正好從被磨坊鎮警員稱之為“雞舍”的地方上樓。安迪正在哭泣,老詹則摟著他,不停說著安慰的話。彼得·蘭道夫跟在他們身後,身上的製服很是威風,但表情卻像剛逃離炸彈爆炸現場的人。“詹姆斯!彼得!”茱莉亞叫道,“我要跟你們談談,以《民主報》的名義!”老詹隻是轉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說:地獄裡的人也很想討杯冰水喝。接著,倫尼便帶安迪朝警長辦公室走去,一麵說著有關祈禱的事。茱莉亞試圖衝過值班台,但還是被一臉歉意的馬蒂抓住了手臂。她說:“去年你求我不要讓你與妻子發生爭執的事上報,馬蒂,要不是我當時答應了你,你早就丟了工作。所以,要是你還有那麼一丁點兒感謝我,就讓我過去。”馬蒂讓她過去了。“我試著要阻止你,但你就是不聽。”他低聲說,“記住這點。”茱莉亞跑步穿過等候室。“隻要該死的一下就好,”她對老詹說,“你跟蘭道夫警長是鎮上的官員,所以你們非得跟我談談不可。”這回,老詹給了她輕蔑與極度憤怒的一眼:“不,我們不用。你沒資格進來這裡。”“那他就有?”她問,用頭朝安迪·桑德斯一比,“要是小桃的事跟我聽說的一樣,那他才是那個最不該下樓的人。”“那個王八蛋殺了我的寶貝女兒!”安迪哭喊。老詹用手指戳著茱莉亞:“等我們準備好以後,你自然會有報道可寫。但不是現在。”“我要見芭芭拉。”“他因為四樁謀殺案被警方逮捕,難道你瘋了不成?”“要是連他涉嫌殺害的其中一名被害者的父親都能見他,為什麼我不行?”“因為你既不是受害者,也不是他們的親屬。”老詹齜牙咧嘴地說。“他有律師嗎?”“我跟你沒話說了,女——”“他不需要律師,隻需要被吊死而已!他殺了我的寶貝女兒!”“來吧,兄弟,”老詹說,“讓我們一起向主禱告。”“你們有什麼證據?他認罪了嗎?如果沒有的話,他提供了什麼不在場證明了嗎?與被害者死亡的時間相符嗎?你們是不是甚至連死亡時間都不知道?要是屍體才剛被發現,你們怎麼可能知道?他們是被槍擊、刺死,還是——”“彼得,把這個饒舌的巫婆趕走。”老詹頭也不回地說,“要是她不願意自己走,就把她給扔出去。還有,不管外麵看守的人是誰,告訴他,他被炒魷魚了。”馬蒂·阿瑟諾抖了一下,用一隻手捂住了雙眼。老詹陪著安迪走進警長辦公室,將門關上。“你們控告他了嗎?”茱莉亞問蘭道夫,“你很清楚,你們不能在他沒有律師陪同的情況下控告他,這是不合法的。”雖然彼得·蘭道夫看起來並不危險,隻是一副張目結舌的模樣,但還是說了句讓她心頭一涼的話:“直到穹頂消失以前,茱莉亞,我想合不合法是由我們決定的。”“他們是什麼時候被殺的?隻要告訴我這點就好。”“好吧,那兩個女孩看起來是星——”辦公室的門打開,她完全不懷疑,老詹剛才一直都站在門後偷聽。安迪就坐在辦公桌後方,用雙手捂著臉。那張辦公桌的主人現在已經是蘭道夫了。“把她趕走!”老詹咆哮,“彆讓我再說一遍!”“你不能禁止他與彆人會麵,也不能拒絕告訴鎮上的人整件事的情況!”茱莉亞大喊。“兩件事你都錯了,”老詹說,“你聽過這句話嗎?‘要是你無法幫忙解決問題,那你就是問題的一部分’?對,你就是那個無法解決問題的人。你隻是個無聊的吵鬨鬼,一直都是。要是你還不離開,就會被當場逮捕。我警告過你了。”“好啊!那就逮捕我啊!把我帶到樓下的牢房去!”她向前伸出雙手,手腕並攏,像是準備被銬上似的。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老詹·倫尼會動手打她。想這麼做的願望清楚地浮現在他臉上。然而,他隻是對彼得·蘭道夫說:“我再說最後一次,把這個大吵大鬨的人趕走。要是她反抗的話,就把她丟出去。”他用力把門甩上。蘭道夫握著她的手臂,視線避免與她交會,臉頰變成了剛出爐的紅磚顏色。就在此時,茱莉亞自己離開了。當她經過值班台時,馬蒂·阿瑟諾語氣悲傷大過於憤怒地說:“這下好了。我就這麼突然沒了工作,簡直就是莫名其妙。”“你不會失去工作的,”馬蒂,蘭道夫說,“我會說服他的。”一會兒過後,她到了警察局外頭,被陽光刺得直眨眼。“那麼,”彼特·費裡曼說,“接下來怎麼辦?”22班尼是第一個醒來的人。除了覺得身體很熱——他的上衣被掀至看起來不太像超級英雄的胸口處——倒是沒什麼大礙。他爬到諾莉身旁,搖醒了她。諾莉睜開雙眼看著他,一臉茫然,頭發粘在被汗濡濕的臉頰上。“發生了什麼事?”她問,“我一定是睡著了。我做了夢,隻做了一個,但完全想不起來了。不過我還記得是場噩夢。”小喬·麥克萊奇翻了個身,用手撐著身體,跪起身來。“喬喬?”班尼問。自從四年級以後,他還從來沒叫過他的朋友“喬喬”。“你還好嗎?”“嗯。火堆上的南瓜。”“什麼南瓜?”小喬搖了搖頭。他不記得了,隻知道自己想找塊可以遮陰的地方,把剩下的甜茶喝掉,接著才又想起蓋革計數器的事。他把它從水溝裡撿了起來,在確定還能運作後,總算鬆了口氣——看起來,二十世紀的東西果然比較耐用。他讓班尼看了一眼“+200”的指數,也想叫諾莉看看,但她一直抬頭盯著通往黑嶺山頂那片果園的斜坡處。“那是什麼?”她問,指向那裡。剛開始,小喬什麼也沒看見,接著便是一道明亮的紫色光芒閃過眼前。光芒的強度幾乎稱得上刺眼。沒多久後,光芒再度閃過。他低頭看著手表,想計算光芒間隔多久會出現一次,但卻發現手表停在四點零二分的位置不動。“我想,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他說著,站了起來。他還以為自己的雙腿會像橡膠一樣軟弱無力,但並沒有。除了天氣太熱以外,他覺得自己沒什麼問題。“現在,趁那東西還沒害我們失去生育能力或什麼之前,還是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吧。”“老兄,”班尼說,“誰想生孩子啊?他們說不定像我呢。話雖如此,”他還是騎上了腳踏車。他們沿路往回騎,直到穿過鐵橋、回到119號公路以前,完全沒停下來休息與喝過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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