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亞走進安德莉婭家時,已是十月二十六日淩晨十二點半了。她悄悄進門,但其實沒這必要;她可以聽見安德莉婭那台攜帶型小收音機裡傳出的音樂聲:史泰普歌手合唱團(史泰普歌手合唱團(the Staples Singers)美國知名福音、,靈魂樂合唱團體。)那首搖擺風格十足的福音歌曲《挑間好教堂》。賀拉斯從客廳搖著屁股走來迎接她,臉上帶著一條柯基犬所能辦到的最接近狂喜地步的笑容。它前腳張開地趴倒在她麵前,茱莉亞快速搔了一下它的雙耳後方——那可是它最喜歡的地方。安德莉婭坐在沙發上喝著一杯茶。“不好意思,音樂開那麼大聲,”她說,把音量轉低。“我睡不著。”“這是你家啊,親愛的,”茱莉亞說,“而且對WCIK電台來說,這已經算是貨真價實的搖滾樂了。”安德莉婭笑了:“從下午開始,他們一直不停播放快節奏的福音歌曲,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中了大獎。你的會開得如何?”“很好。”茱莉亞坐下。“想談談嗎?”“不用擔心。你需要的是專注於讓自己的感覺變得更好。你知道嗎?你看起來的確好一些了。”這是真的。雖然安德莉婭依舊臉色蒼白,稍嫌過於虛弱,但她的黑眼圈已褪去一些,眼睛裡也有了新的神采。“謝謝你的誇獎。”“賀拉斯乖嗎?”“很乖。我們玩了一下球,接著兩個都睡了一會兒。這可能就是我看起來稍微好一點了的原因吧。沒什麼比小睡一會兒更能改善姑娘們的模樣了。”“你的背怎麼樣?”安德莉婭笑了。那是個領悟般的奇怪笑容,沒有太多的愉快感。“我的背完全沒事,就連彎腰也沒有任何刺痛感。你知道我怎麼想嗎?”茱莉亞搖了搖頭。“我認為,隻要一牽涉到藥,身體與心理就會變成共犯。要是大腦想要藥,身體就會幫忙。身體會說:‘彆擔心,彆覺得內疚,不成問題的,我是真的受傷了。’我說的不完全是臆想病那類東西,沒那麼單純,而是……”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也飄移開來,像是看著什麼地方。什麼地方?茱莉亞感到納悶。接著,她又回來了:“人的天性也包括了毀滅性在內。告訴我,你會不會覺得一座小鎮與一具身體很相似?”“會。”茱莉亞馬上回答。“所以也可以把大腦會傷害身體、好讓它可以拿到渴望的藥這個說法套進去?”茱莉亞想了一會兒,接著點頭:“可以。”“現在老詹·倫尼就是我們鎮上的大腦,對嗎?”“對,親愛的。我得說就是這樣沒錯。”安德莉婭坐在沙發上,頭微微垂著。她關掉小收音機,站了起來:“我想我該去睡了。你知道嗎?我想我真的可以好好睡上一覺。”“那就好。接著,”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茱莉亞轉了個話題:“安德莉婭,我出門後發生什麼事了嗎?”安德莉婭看起來一臉訝異:“怎麼會這麼問?當然有啦,賀拉斯和我玩了一會兒球。”她彎下腰,模樣沒有任何畏懼疼痛的感覺——不過就在一星期前,她都還聲稱她不可能完成這個動作——伸出了一隻手。賀拉斯朝她跑了過來,讓她撫摸自己的頭。“它接球的技巧可厲害了。”2房間裡,安德莉婭坐在床上,“維達”翻開檔案,再度從頭讀起。這回她讀得更仔細了。當她總算把這份文件放回牛皮信封時,時間已近淩晨兩點。她把信封放進床邊的桌子抽屜裡。抽屜裡有一把點三八手槍,是兩年前她弟弟道奇送她的生日禮物。當時她很錯愕,但道奇堅持,一個獨居女人,應該要有足以保護自己的東西才行。此時,她把槍拿了出來,彈出旋轉彈膛檢查了一下。擊鐵對準的第一個彈室是空的,抽筋敦告訴她,這樣不小心開槍時,第一發才會沒有子彈。另外五個彈室裡裝滿了子彈。她衣櫥頂部的架子上還有更多,但他們絕不會給她重新填滿的機會。他那群由警察組成的小軍隊,會在第一時間就把她射倒在地。反正,要是她開了五槍還沒辦法殺了倫尼,她可能也沒什麼活下去的資格了吧。“畢竟,”她喃喃自語,把槍放進抽屜。“我恢複清醒是為了什麼?”答案似乎明顯得很,就與氧氣能讓她的大腦再度恢複清晰一樣。恢複清醒是為了能夠準確地射擊。“上帝保佑我。”她說,關上了燈。五分鐘後,她睡著了。3小詹十分清醒。他坐在醫院病房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位置就在窗戶旁邊。他看著古怪的粉紅色月亮在穹頂那個他沒見過的黑色汙痕後方移動。這一回,汙痕比先前導彈射擊失敗後留下來的痕跡更廣也更高。當他昏迷不醒時,他們又用了其他東西試圖摧毀穹頂?他不知道,也不在乎。重要的是,穹頂依舊存在。要是穹頂消失的話,鎮上就會像拉斯維加斯一樣燈火通明,而且到處都塞滿了美國大兵。喔,這裡跟那裡還有燈光,代表有些人依舊苦於失眠問題。但從整體來看,切斯特磨坊鎮已經沉沉睡去。很好,因為他還有些事得好好想想。關於芭—比與芭比那群朋友的事。小詹坐在窗旁時,頭已經不再疼痛,就連記憶也回來了。不過,他知道自己病得很重,身體左半邊似乎十分虛弱,偶爾,左邊嘴角還會有口水流下。要是他用左手去擦,有時可以感覺到皮膚碰到皮膚,但有時則不行。除此之外,他視野左半邊漂浮著一個巨大的黑色鎖孔形陰影,像是眼珠有地方裂開了。他猜的確是這樣沒錯。他還記得穹頂日那天自己所感受到的驚人怒氣,記得他從客廳追安琪到廚房,把她整個人往冰箱拋去,用膝蓋夾住她的臉。他還記得那時的聲音,就像她頭部後方有個中國瓷盤,而他想用膝蓋撞碎那盤子。那股怒氣如今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絲綢般的怒意,從他大腦深不見底的深處流貫全身,同時湧現出冷靜與清醒的感覺。他與弗蘭克在切斯特塘搜查時遇見的老王八蛋,今晚稍早過來幫他檢查身體。那個老王八蛋表現得很專業,還帶了體溫計與血壓計,問他的頭痛狀況如何,甚至還用小橡膠錘測試他的膝蓋反射神經。他離開後,小詹聽見談笑的聲音,還提到了芭比的名字。小詹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在交談的,是那個老王八蛋與一個挺漂亮的外國佬護士義工,好像姓巴佛羅還是什麼的。老王八蛋把手伸進她的領口,撫摸她的乳房。她把他褲子拉鏈拉開,前後搓弄他的老二,兩人全被有毒的綠色光芒圍繞著。“小詹和他朋友揍了我一頓,”老王八蛋這麼說,“不過,他朋友現在已經死了,很快就輪到他了。這是芭比的指示。”“我真想像吸棒棒糖一樣吸芭比的老二。”那個姓巴佛羅的女孩說,而那個老王八蛋說他也挺想來一下。接著,小詹才不過眨了個眼,他們兩人便已朝大廳走去,綠色的光芒同樣不見蹤影,更沒有任何齷齪的行為。所以,這可能全是幻覺。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說不定不是幻覺。有件事很確定:他們全是同一組的,全都是芭—比的盟友。他還在牢房裡,但隻是暫時的,或許是想博取同情吧。這全是芭—比的計劃。再說,他一定認為在牢房裡,就可以避開小詹的觸角了。“錯了,”他坐在窗邊,以帶有缺陷的視野望著外頭的夜色。“錯了。”小詹總算知道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真相忽地湧現,連邏輯方麵也同樣無懈可擊。是鉈中毒,就像英格蘭那些俄羅斯佬發生的事一樣。芭比在軍籍牌上塗了鉈塵,而小詹碰過軍籍牌,所以就快死了。由於是父親派他去芭比的公寓,所以這代表他也是計劃的一部分,芭比同樣是……他的……該怎麼稱呼那些家夥……“嘍囉,”小詹喃喃自語,“隻是老詹·倫尼養的又一個嘍囉。”一旦想通這點——心智一旦澄澈起來——一切就完全說得通了。他父親希望能封住他的嘴,讓他無法提起科金斯與帕金斯的事。所以,他就這麼鉈中毒了。一切都是有關聯的。外頭,草地再過去一些的地方,有頭狼邁步穿過停車場。而在草地上,有兩個裸體女人以69體位互相幫對方口交。在午餐時間69!他與弗蘭克還是孩子時,隻要看到兩個女的走在一起,就會這麼大叫。但當時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隻知道這話相當粗魯。兩個口交女人的其中一個看起來像珊米·布歇。那個護士——她叫吉妮——之前還告訴他珊米已經死了,顯然是騙他的。這代表吉妮也有份兒,同樣也是芭—比那邊的人。這鎮上有誰不是?有誰是他能確定不是的?有,他意識到這點,有兩個人不是。他與弗蘭克在切斯特塘發現的那兩個孩子,艾麗斯與艾登·艾普頓不是。他還記得他們害怕的眼神,以及他抱起女孩時,那女孩緊緊摟住他的模樣。當時他告訴她,她安全了,而她反問你保證?小詹回答說是。能做出這種保證讓他感覺很好,而她的信任也同樣讓他感覺很好。他突然做出決定:他得殺了戴爾·芭芭拉。要是有人想擋路,他會同樣殺了他們。接著,他會去找自己的父親,然後殺了他——雖然直到現在,他始終沒正麵承認過,但這的確是他多年來的夢想。隻要事情一解決,他就會去找艾登與艾麗斯。要是有人試圖阻止他,他也同樣會殺了他們。他會帶孩子們回到切斯特塘,好好照顧他們。他會信守對艾麗斯的承諾。要是他能辦到,那麼就不會死。隻要他照顧好那兩個孩子,上帝就不會讓他死於鉈中毒。這時,安琪·麥卡因與小桃·桑德斯蹦蹦跳跳地穿過停車場,身上穿著拉拉隊的裙子,以及寫有象征磨坊野貓隊的w字樣大毛衣。她們發現他正看著她們,便開始不斷搖起臀部,拉高裙子。她們的臉都爛了,腐肉不住晃動。她們有節奏地喊著:“打開儲藏室的門!快進來,讓我們再搞幾次!團結……一心!”小詹閉上眼,接著再度睜開。他的兩個女友不見了。這又是另一個幻覺,就跟那頭狼一樣。至於那兩個口交女人,他可就不確定了。或許,他想著,他不用把那兩個孩子帶到切斯特塘,那裡離鎮上遠得很。或許,他可以帶他們去麥卡因家的儲藏室。那裡很近,食物也很充足。當然,那裡還漆黑一片。“我會好好照顧你們,孩子,”小詹說,“我會保護你們的安全。隻要芭比一死,整場陰謀就崩潰了。”他把額頭靠在玻璃上好一會兒,接著,也睡著了。4亨麗塔·克拉瓦德的屁股或許隻是擦傷,而非骨折,但感覺還是他媽的疼得厲害——她發現,到了八十四歲這年紀,不管哪裡受了傷,都會他媽的疼得厲害——一開始,星期四第一道曙光照進來的同時,她還以為是屁股的疼痛讓她醒了過來。不過,她淩晨三點才吃了三顆止痛藥,藥效似乎還沒過。再說,她發現過世丈夫的痔瘡墊(約翰·克拉瓦德常痔瘡痛)還挺有幫助的。不,讓她醒來的是彆的事,而就在醒來不久以後,她便明白了原因為何。費裡曼家的那條愛爾蘭獵犬巴迪正在不斷狂吠。巴迪從未狂吠過。它在戰場街,也就是凱瑟琳·羅素醫院的車道再過去的那條短巷中,是最有禮貌的狗。除此之外,費裡曼家的發電機也停下來了。亨麗塔認為,或許這才是讓她醒來的原因,而非那條狗。那台發電機的運作聲響,幫助她昨晚進入熟睡之中。那台發電機並非那種運作嘈雜、還會冒出藍色煙霧飄到天空中的機型;費裡曼家發電機的聲音是低沉的顫動,具有讓人鎮定的效果。亨麗塔認為那台發電機應該很貴,但費裡曼家絕對負擔得起。威爾擁有老詹·倫尼一度夢寐以求的豐田汽車專營銷售權,雖然最近大多數汽車經銷商的生意都不太好,但威爾似乎例外。就在去年,他與露易絲才又幫房子加建了一塊非常漂亮雅致的地方。但那叫聲。那條狗聽起來像是受傷了。寵物受傷這種事,費裡曼夫婦這種好人,應該會立即出來察看才對……為什麼他們還沒出來?亨麗塔下了床(屁股離開痔瘡墊那個舒服的小圈圈時,還痛得她抖了一下),走至窗前。雖然天色灰暗不清,不像通常十月底的早晨那般清晰明亮,但她仍可清楚地看見費裡曼家的那棟錯層式住宅。在窗戶旁,她可以更清楚地聽見巴迪的吠叫聲,卻沒看到附近有任何人走動。屋子裡全是黑的,窗口連盞瓦斯燈都沒有。她原本還以為他們去了不知哪裡,但兩輛車卻都停在車道上。畢竟,在現在的情況下,這鎮上還有哪裡好去的?巴迪持續吠吼。亨麗塔穿上家居服與拖鞋,走到屋外。她才一踏上人行道,便有輛車停了下來。開車的人是道奇·敦切爾,肯定是要往醫院去。他雙眼浮腫,下車時,手上還拿著一杯咖啡,外帶杯上印有薔薇蘿絲餐廳的商標圖案。“你沒事吧,克拉瓦德太太?”“沒事,不過費裡曼家有事。你聽見了嗎?”“嗯。”“他們肯定出事了。他們的車就停在那裡,所以為什麼沒出來阻止呢?”“我去看看。”抽筋敦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汽車引擎蓋上。“你留在這兒。”“少做夢了。”亨麗塔·克拉瓦德說。他們沿人行道往前走了二十碼左右,轉進費裡曼家的車道。狗不停叫著,就算在這種稍微悶熱的早晨,那叫聲依舊讓亨麗塔感到一絲寒意。“空氣真差,”她說,“聞起來就像我剛結婚時,造紙廠還在運作時那樣。這對人體不好。”抽筋敦同意地哼了一聲,按下費裡曼家的門鈴。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任何反應,他便先敲了一下門,接著開始捶起門來。“看一下門是不是沒上鎖。”亨麗塔說。“我不確定是不是該這麼做,克拉瓦德太太——”“喔,少廢話。”她擠過他身旁,直接轉動門把。門沒上鎖,於是她直接開門。門內一片寂靜,籠罩在清晨的濃重黑影中。“威爾?”她大喊,“露易絲?你們在家嗎?”除了狗吠得更厲害外,沒人回應。“那條狗在後院。”抽筋敦說。直接穿過屋子其實會更快,但他們全不想這麼做,於是一同走到車道上,沿房子與車庫間的過道向後院走去。車庫裡放的不是威爾的車子,而是他的玩具:兩輛雪地摩托車、一輛越野沙灘車、一輛雅馬哈越野摩托車與一輛巨大的本田金翼重型摩托車。費裡曼家的後院被高聳的圍牆圍住,門比過道的高度還高。抽筋敦把門拉開,那條七十磅重的愛爾蘭獵犬立即將他撲倒在地。他嚇得叫出了聲,還舉起雙手意欲抵擋,但巴迪沒想咬他,隻是完全處於“拜托快救救我”的狀況中。它的前爪把塵土沾到了抽筋敦最後一件乾淨外套上頭,接著又流了他一臉口水。“停下來!”抽筋敦大喊。他推開巴迪,巴迪先是退開,又馬上跑了回來,在抽筋敦的外套上留下新的汙漬,並伸出長長的粉紅色舌頭,開始舔抽筋敦的臉頰。“巴迪,快下來!”亨麗塔用命令的口吻說。巴迪馬上夾著屁股離開,發出一聲哀鳴,雙眼不斷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移動,尿水在它身下散成一攤。“克拉瓦德太太,情況看起來不太妙。”“沒錯。”亨麗塔同意。“或許你最好還是留在這裡陪這條狗——”亨麗塔在又說一次“少廢話”之後,直接走進費裡曼家的後院,讓抽筋敦隻好趕緊跟上。巴迪垂著頭,悄悄跟在他們身後,一路上夾著尾巴,不停地發出傷心的哀鳴。後院中有座附有燒烤爐的石製露台。燒烤爐上蓋著一條平整的綠色篷布,布上寫著:廚房打烊。露台再過去一點,也就是草地的邊緣那裡,有座紅木搭成的平台,平台上有一具熱水浴缸。抽筋敦猜測,高聳的圍牆就是為了讓他們可以裸體坐在浴缸裡,要是突然起了衝動,甚至還能爽個一下。威爾與露易絲就在浴缸裡,但那些爽一下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他們的頭上全套著透明塑料袋,頸部袋口那裡還用麻繩或棕色橡皮筋加以束緊。袋裡有霧氣,但霧氣沒那麼重,因此抽筋敦還是看見了他們漲成紫色的臉孔。在紅木平台邊緣,以及離世而去的威爾與露易絲·費裡曼之間,放著一瓶威士忌與一個小藥罐。“停下來。”他說。他不知道這話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對克拉瓦德太太說的。由於巴迪又發出了一聲喪親之痛的哀號,所以也有可能是對巴迪說的。總之,絕不會是對費裡曼夫婦說的就是了。亨麗塔沒停下來。她朝熱水浴缸走去,跨出兩步登上平台,背影就像軍人一樣挺直。她看著她那完美的好鄰居(也就是正常無比的鄰居,她得這麼說)變色的臉孔,朝威士忌酒瓶瞥了一眼,看見是格藍利威牌的威士忌(至少他們走得很有自己的風格),接著又拾起貼有桑德斯家鄉藥店標簽的小藥罐。“是安必恩還是右旋佐匹克隆(兩者均為安眠藥。)?”“安必恩。”她說,慶幸從乾涸喉嚨中擠出來的話聽起來還算正常。“是老婆的。不過我想她昨晚一定與丈夫分享了。”“有遺書嗎?”“這裡沒看見,”她說,“可能在屋裡吧。”不過屋裡也沒有,至少在任何明顯的地方都沒看見,再說,這種事也沒有藏起遺書的理由。巴迪跟著他們走進一個又一個房間,雖然沒再繼續哀號,但喉嚨深處仍不停地嗚咽。“我應該會帶它跟我回家吧。”亨麗塔說。“你非帶不可。我可不能把它帶到醫院。我會叫斯圖亞特·鮑伊過來,載走……他們。”他用大拇指朝身後比去。他的胃在翻滾,但這還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的是,沮喪感悄悄潛入了他的心中,把陰影投射在他平時開朗的靈魂裡。“我不懂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亨麗塔說,“要是我們在穹頂之下被困了一年……甚至一個月……嗯,或許吧。但隻有一星期?這可不是成熟的人麵對麻煩時該有的反應。”抽筋敦認為他能理解,卻不想告訴亨麗塔:事情會持續一個月,更會持續一年。說不定還會更長。這裡沒有雨水、資源短缺、空氣汙濁,要是全世界科技水平最高的國家如今都還弄不清楚切斯特磨坊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更彆說解決問題了),那麼事情就很可能無法在短期內加以解決。威爾·費裡曼一定很清楚這點。說不定這是露易絲的點子。或許,發電機停下來時,她是這麼說的:親愛的,我們趁熱水浴缸的水變涼前快動手,趁肚子還飽的時候,用這方式逃出穹頂。你覺得呢?我們再泡一次澡,喝幾杯酒,為我們自己好好送行。“或許是飛機的事把他們逼過了頭,”抽筋敦說,“也就是昨天愛爾蘭航空撞上穹頂的事。”亨麗塔沒回答半個字;她吸了一口痰,吐進廚房的水槽。這個否定舉止讓人訝異無比。他們又回到了屋外。“還有更多人會這麼做,對不對?”他們走到車道儘頭時,她如此問道,“因為自殺有時會通過空氣傳染,就像感冒病毒一樣。”“有些人已經這麼做了。”抽筋敦不知道自殺這件事是不是就跟某首歌詞說得一樣,是種無痛行為,但在正常情況下,的確是有可能傳染開來。或許,在這種前所未有的情況裡更會如此。畢竟,這個早晨沒有一絲微風,悶熱到不正常的地步,同時空氣又如此混濁。“自殺是懦夫的行為,”亨麗塔說,“這是真理,沒有任何例外,道奇。”抽筋敦的父親因為胃癌,拖了很久才死去,因此他對這點有些懷疑,但卻什麼也沒說。亨麗塔用雙手撐著膝蓋,朝巴迪俯身。巴迪伸長脖子嗅著她。“毛茸茸的小朋友,跟我到隔壁去。我還有三顆蛋,你最好趁壞掉前趕快吃掉。”她走了幾步,接著又朝抽筋敦轉身。“他們全是懦夫。”她說,特彆強調了話中的每一個字。5老詹·倫尼離開了凱瑟琳·羅素醫院,在自己床上睡得很熟,起床時精神飽滿。隻是,他絕不會向任何人承認,之所以能這樣,有部分原因是知道小詹並不在家。現在是早上八點,他的黑色悍馬車就停在離薔薇蘿絲餐廳一兩棟建築物遠的地方(就停在消防栓前,不過管它呢,反正鎮上目前也沒有消防隊)他與彼得·蘭道夫、。馬文·瑟爾斯、弗萊德·丹頓與卡特·席柏杜共進早餐。卡特坐在他的崗位,也就是老詹右手邊。今早,他身上帶了兩把槍,自己那把佩在腰間,用肩帶掛在腋下的那把,則是琳達·艾佛瑞特才剛歸還不久的貝雷塔手槍。這個五人團隊占據了餐廳後方的鬼扯桌,完全沒對慣常坐在那裡的熟客感到不好意思。蘿絲不想靠近那裡,於是派安森去服務他們。老詹點了三顆煎蛋、兩根香腸,以及用培根油煎的麵包片。這煮法是他母親常弄的家常菜。他知道自己應該減少攝取膽固醇,但今天,他需要所有能攝取的能量。說真的,隻要再過幾天,所有事情又會重歸掌控,因此,膽固醇的事大可到時再說(這是一則他對自己說了十年之久的寓言)。“鮑伊兄弟在哪兒?”他問卡特,“我不是甜煞的要鮑伊兄弟給我過來嗎?他們人呢?”“他們接到電話,到戰場街去了。”卡特說,“費裡曼夫婦自殺了。”“那個他媽的家夥了斷了自己?”老詹驚呼。有幾個客人——大多數坐在櫃台前看——轉過了頭,接著又望向彆處。“嗯,好吧!我可一點也不意外!”現在,他可以拿下豐田汽車的獨家經銷權了……不過他還要這個乾嗎?更大的獎品已經落在他手上了:整個小鎮。他已經開始起草一份行政命令清單,隻要他能迅速推動,就可以獲得完整的行政權。這事今晚就會實現。再說,那個滿嘴奉承的王八蛋費裡曼,以及他那胸大無腦、跟巫婆沒兩樣的老婆,都是他憎恨了好幾年的對象。“各位,他跟露易絲現在已經在天堂享用早餐了。”他停了一會兒,接著爆出笑聲。這麼做可不高明,但他就是忍不住。“我敢說,地點一定就在仆人的宿舍裡。”“鮑伊兄弟過去時,還接到另一通電話。”卡特說,“丹斯摩農場也發生了一起自殺事件。”“誰?”蘭道夫警長問,“奧登?”“不,是他老婆雪萊。”這就真的是件憾事了。“讓我們一起默哀一分鐘。”老詹說,伸出雙手。卡特握住其中一隻,馬文握住另一隻;而蘭道夫與丹頓則讓他們五人連在一起。“喔上帝請你保佑這些可憐的靈魂耶穌在上阿門。”老詹說,將頭抬起,“我有點事要交代,彼得。”彼得拿出筆記本,但卡特早已把自己的筆記本擺在餐盤旁邊。老詹越來越喜歡這孩子了。“我找到了那些不見的丙烷,”老詹宣布,“地點就在WCIK電台。”“天啊!”蘭道夫說,“我們得派幾輛卡車運回來才行!”“沒錯,不過不是今天,”老詹說,“明天再說,趁每個人都去探望親屬的時候動手。我已經開始處理這件事了。鮑伊兄弟與羅傑會再過去一趟,不過我們還需要一些警員。弗萊德,你和馬文都去。我得說,我們還需要再加四五個人才行。卡特,你不用去,我要你跟著我。”“為什麼運送那些丙烷需要用到警察?”蘭道夫說。“呃,”老詹說,用一塊煎麵包片沾著蛋黃。“這又得說回我們的朋友戴爾·芭芭拉,以及他如何打擊這個小鎮的計劃了。那裡有兩個全副武裝的人,看起來像是在守衛毒品工廠之類的地方。我想,早在芭芭拉出現在鎮上的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蓋好那個地方了;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那兩個守衛的其中之一是菲爾·布歇。”“那個敗類。”蘭道夫嗤之以鼻。“至於另一個,我很遺憾地告訴各位,是安迪·桑德斯。”蘭道夫正在叉一塊煎馬鈴薯,一聽見這話,手上的叉子馬上掉了下來,“當”發出的一聲。“安迪!”“很可悲,但卻千真萬確。芭芭拉派他過來處理毒品生意——我有相當可靠的消息來源,但彆問我來源是誰;他要求匿名。”老詹歎了口氣,接著把那塊沾有蛋黃的麵包片塞進他貪吃的嘴裡。親愛的上帝啊,今天早上的感覺實在太棒了!“我猜安迪很需要錢吧。我知道,銀行就快拿他的藥店去充抵債務了。他一直都沒有生意頭腦。”“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打理鎮上的事務。”弗萊德·丹頓說。老詹通常不喜歡說話時被下屬打斷,但今天早上,他對每件事都享受得很。“很不幸的,事情就是這樣沒錯。”他說,在肥胖肚子的阻擋下,儘可能朝餐桌俯身。“昨天,他和布歇朝我派去那裡的其中一輛卡車開槍,射破了前輪。那兩個他媽的家夥危險得很。”“有槍的毒蟲,”蘭道夫說,“執法人員的噩夢。到那裡去的人全得穿上防彈背心。”“好主意。”“我無法確保安迪的安全。”“上帝保佑,我知道。做你必須做的事吧。我們需要那些丙烷。這個小鎮相當需要。今晚,我打算在鎮民大會上,宣布我們找到了新的丙烷。”“倫尼先生,我真的不能去嗎?”卡特問。“我知道你很失望,但我要你明天跟著我,絕不能離開鎮民探望親屬的那場派對半步。我想,蘭道夫你也彆去了。有人得協調這件事,否則很容易變成一場爛泥攤子。我們得試著不讓大家擠成一團,被人踩在身上。不過,或許還是會有一些人受傷,因為群眾總是不知道該怎麼遵守規矩。最好先跟敦切爾說一聲,叫他把救護車開到那裡待命。”卡特寫了下來。在他寫的時候,老詹轉向蘭道夫,拉長了臉,擺出一副悲痛的模樣:“我真不願意說出這件事,彼得。不過根據我的消息來源透露,小詹可能也參與了毒品工廠的事。”“小詹?”馬文說,“彆鬨了,小詹不會的。”老詹點了點頭,用掌根抹了抹乾著的雙眼:“我也很難相信這點,更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不過,你們知道他現在人在醫院嗎?”他們全都點頭。“是藥物過量,”倫尼低聲說,又朝餐桌俯得更近。“這似乎是最能解釋他毛病的原因。”他直起身,又再度對蘭道夫說:“彆從主要道路過去,他們會有所提防。有條小路,就在電台東邊大約一英裡的地方——”“我知道那條小路,”弗萊德說,“那裡以前是懶蟲山姆·威德裡歐的植林地,後來被銀行收走了。我想,那裡現在應該是聖救世主教堂持有的土地。”老詹微笑著點頭,隻是,那塊土地其實屬於內華達州的一家公司,而他正好就是那家公司的董事長。“走那條路,從後麵接近電台。那條路幾乎荒廢了,你們應該不會遇上任何麻煩。”老詹的手機響起。他看向手機屏幕,差點打算讓電話就這麼響下去,進入語音信箱,接著才又想:管它的呢。今天早上,他又有了感應,所以聽聽寇克斯口沫橫飛地說些什麼,說不定也挺讓人開心的。“我是倫尼。有什麼事嗎,寇克斯上校?”他聽了一會兒,臉上的笑意有些消退。“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又聽了一陣子,沒說再見便掛斷電話。他就這麼皺眉靜坐了好一會兒,思索他剛剛聽到的事。接著,他抬頭對蘭道夫說:“我們有蓋革計數器嗎?說不定輻射塵避難室裡會有?”“呃,我不知道。艾爾·提蒙斯可能知道。”“去找他,叫他確認一下。”“這很重要嗎?”蘭道夫問,就在同一時間,卡特也開口問:“跟輻射有關嗎?老大?”“沒什麼好擔心的,”老詹說,“就跟小詹常說的一樣,他隻是想嚇唬我而已。我敢說就是這樣沒錯。不過,還是確認一下有沒有蓋革計數器好了。要是有——而且還能運作——就拿過來給我。”“沒問題。”蘭道夫說,看起來一副被嚇壞的模樣。現在,老詹真希望自己剛才讓那通電話直接轉進語音信箱,或是什麼也沒說。瑟爾斯一定會到處亂講,害這件事傳出去。可惡,搞不好蘭道夫也會亂講。或許根本什麼事也沒有,隻不過是那個他媽的軍官想搞砸這美好的一天而已。說不定,今天還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天呢。不過,至少弗萊德·丹頓還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問題上:“倫尼先生,你希望我們什麼時候去襲擊電台?”老詹又把心思轉回探訪日那天他設定的日程表,接著露出微笑。這是個真心的微笑,他那油亮的下巴與肥厚的臉頰微微揚起,露出了小牙齒。“十二點整。那時所有人都會到119號公路那裡閒話家常,至於鎮上其他地方則都空無一人。所以,你們趁日正當中的時候過去,從那兩個他媽的家夥手上搶回我們的丙烷,就跟那部老西部片一樣。”6星期四早上十一點十五分,薔薇蘿絲餐廳的貨車沿119號公路往南駛去。明天高速公路上將會擠滿車輛,到處都是汽車廢氣的臭味,不過就今天而言,卻是出奇得冷清。坐在駕駛座上的是蘿絲自己,厄尼·卡弗特坐在副駕駛座,諾莉則坐在兩人間的引擎外罩上,手中抓著滑板,滑板上貼有許多早已解散的朋克樂隊貼紙,例如“十七號戰俘營”與“死亡牛奶工”等等。“空氣好難聞。”諾莉說。“是普雷斯提溪,親愛的,”蘿絲說,“本來溪水會流到莫頓鎮那裡,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巨大陳舊的臭沼澤。”她知道事情不隻如此,那氣味同時也是溪水即將乾涸的味道,但卻沒說出口。他們還是得呼吸,然而現在可不是擔心自己可能會吸進什麼氣體的時候。“你跟你媽媽說過嗎?”“嗯,”諾莉悶悶不樂地說,“她會去,不過她不是很喜歡這點子。”“等時候到了,她會把手上所有的生活雜貨全帶過去?”“會。已經放在後車廂裡了。”諾莉沒補充說。喬安妮·卡弗特最先放進去的是酒,接著才胡亂塞進食物。“蘿絲,輻射的事怎麼辦?我們沒辦法在每輛車上都貼滿防水布。”“要是隻穿過一兩次的話,應該沒有問題。”蘿絲已從網絡上查過,並確認了這件事。她還發現,關於輻射質安全性的問題,其實取決輻射線的濃度,不過看起來,他們也沒這必要去擔心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最重要的是彆在輻射線下暴露過度……就跟小喬說的一樣,輻射地帶其實不寬。”“小喬他媽不想去。”諾莉說。蘿絲歎了口氣。她知道這件事。探訪日這件事有好有壞。這或許有助於掩護他們躲到山上,但穹頂另一邊的親屬們,卻肯定很想見到他們。或許隻能算是麥克萊奇家運氣不好吧,她想。前方就是倫尼二手車行,以及那塊大大的招牌:你有車開,全因跟老詹做了交易!可提供貸款!“記得——”“我知道,”蘿絲說,“如果有人在,就馬上回轉,直接開回鎮上。”但倫尼二手車行的員工專用車位全是空著的,就連車輛展廳裡也空無一人,大門上還掛著寫有暫時歇業的白色牌子。蘿絲快速繞至後頭,那裡有一排排的汽車與卡車,窗戶上貼著標價,以及類似價格漂亮、來源正派與O,再看我一眼(那個O字還加上了女孩性感的長睫毛)等標語。老詹這座停車場,全是些外表不怎麼樣的工作用車輛,不像店前頭那些漂亮的美國車與德國車展示品。在停車場最遠的儘頭處,有塊地方劃分出老詹的商品與置放廢棄零件的場所。那裡有一排電話公司的貨車,其中幾輛上頭還有美國電話電報公司的商標。“就是那幾輛。”厄尼說,伸手到座位後麵,拿出他帶來的一塊長形細薄金屬片。“這是偷車用的。”蘿絲說,雖然很緊張,但還是被這東西給逗笑了。“你怎麼會有這東西,厄尼?”“我還在美食城超市工作時就有了。你一定很驚訝有多少人會把自己的鑰匙鎖在車子裡。”“爺爺,你要怎麼發動引擎?”諾莉問。厄尼無力地笑了笑:“我會找到方法的。在這裡停車,蘿絲。”他走出車外,朝第一輛貨車急行而去。以一個接近七十歲的男人來說,他的動作驚人得敏捷。他看著窗內,搖了搖頭,接著走到那排貨車的下一輛處,隨即走至第三輛——不過這輛有個輪胎沒氣了。而在他朝第四輛貨車車內看過一眼後,轉身對蘿絲比了個大拇指。“走吧,蘿絲。快點。”蘿絲覺得,厄尼這是不想讓孫女看見他使用那個金屬片的模樣,因此有些感動,於是沒說任何話,便把車開到前頭。她在店前方再度停車。“你還可以嗎,親愛的?”“沒問題,”諾莉說,走出車外。“要是他發動不了的話,我們就走路回鎮上。”“那有接近三英裡的路。他行嗎?”諾莉臉色蒼白,但仍擠出微笑:“爺爺跟我都沒問題。他每天都會走四英裡路,說這樣可以保持關節靈活。趁現在沒人過來,還沒發現你以前,你還是趕快離開吧。”“你是個勇敢的女孩。”蘿絲說。“我可感覺不到什麼勇氣。”“真正勇敢的人都感覺不到,親愛的。”蘿絲朝鎮上駛了回去。諾莉一直看著她離開,直至車子駛出視線後,才開始在前麵的停車場練習起滑板動作。路麵有些傾斜,所以她隻能嘗試翻板動作……隻不過她分明精力充沛,認為自己就算踩著滑板一路爬上鎮屬山,也完全不會感到地麵有任何傾斜。好吧,現在就算她摔個屁股開花,可能也不會有任何感覺。要是有人來了怎麼辦?呃,她隻是陪爺爺過來看一下有沒有可以買的卡車,隻不過是在這裡等他,然後一起走回鎮上。爺爺很喜歡散步,大家都知道這件事。這麼做可以保持關節靈活。隻是,諾莉不認為這是全部的原因,甚至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是從奶奶開始頭腦不清楚時(雖然大家心裡有數,卻沒人直接說出那就是老年癡呆)以後才開始散步的。諾莉認為,他是在借散步排遣悲傷。散步真的辦得到這種事?她認為可以。就像她知道自己隻要站在滑板上頭,從牛津那裡的滑板公園樓梯扶手上一滑而下,心房就會把所有東西都趕出去,隻留下喜悅與恐懼感。喜悅會占據她的心房,而恐懼則藏在心房後院的小木屋裡。就在感覺無比漫長的一會兒過後,她爺爺開著電話公司的舊貨車從建築物後方駛了過來。諾莉把滑板夾在臂下,跳進車內。這是她第一次坐在偷來的車子裡頭。“爺爺,你真是厲害。”她說,親了他一下。7小喬·麥克萊奇朝廚房走去,想從已經停止運轉的冰箱裡,拿瓶剩下的蘋果汁喝。然而,當他聽見母親說出大包姆三個字的時候,便馬上停下腳步。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在緬因州大學念書時認識的。當時,山姆·麥克萊奇的朋友都叫他大包姆,隻是媽媽很少這麼叫他,而且偶爾這麼叫的時候,總會臉紅地大笑起來,像是這外號有什麼小喬不知道的低級含義。他隻知道,媽媽這時會脫口說出這個外號——回憶起過往——一定代表了她正心亂如麻。他又朝廚房門口走近一些。門是半開著的,他可以看見媽媽與傑姬·威廷頓坐在一起。傑姬今天沒穿製服,而是穿著襯衫和褪色的牛仔褲。要是她們抬起頭的話,同樣能夠看得見他。他其實無意偷看,這麼做並不酷,更彆說他的母親還心情欠佳,但此時,她們兩個隻是一同坐在餐桌前對望,傑姬還握著克萊爾的手。小喬看見母親的雙眼是濕的,使他自己也起了股想哭的感覺。“不行,”傑姬說,“我知道你想去,但真的不行。隻要今晚的事跟他們預料的一樣就不行。”“我至少可以打電話給他,告訴他為什麼我沒有出現在那裡吧?或者是寫電子郵件給他!我可以這麼做的!”傑姬搖了搖頭,表情雖說同情,但卻堅定無比:“他可能會說出去,消息就可能會傳到倫尼那裡。要是倫尼在我們救出芭比與生鏽克之前得到風聲,那對我們而言,可就真的是場大災難了。”“如果我叫他嚴格保密——”“克萊爾,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這牽涉到兩條人命,風險實在太大了。就連我們的命也一樣。”她停了一下,“其中還包括你兒子的。”克萊爾的肩膀垂了下去,接著又挺直身子:“那你帶小喬過去,我等探訪日一結束就過去。倫尼不會懷疑我的。我根本沒見過戴爾·芭芭拉,也不算認識生鏽克,頂多就是在街上遇到會打個招呼而已。我都是到城堡岩找哈特威爾醫生看病。”“但小喬認識芭比,”傑姬耐心地說,“導彈攻擊的時候,小喬設立了轉播機製。老詹知道這件事。難道你沒想過他可能會把你抓起來,在你招出我們去了哪裡以前,都不斷地逼問你嗎?”“我不會,”克萊爾說,“我絕不會說出來。”小喬走進廚房。克萊爾擦了擦臉頰,努力擠出微笑:“喔,嗨,甜心。我們隻不過是在聊探訪日的事,還有——”“媽,他可能不隻是逼問,”小喬說,“說不定還會動刑。”她看起來嚇壞了:“噢,他不會這麼做的。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終究是鎮上的公共事務行政委員,再說——”“先前他是個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沒錯,”傑姬說,“但現在,他已經打算要當皇帝了。早晚大家都會這麼說的。你要小喬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想象你指甲被拔出來的模樣嗎?”“彆說了!”克萊爾說,“這太可怕了!”克萊爾想把手抽回來,傑姬卻不讓她如願。“這件事隻有成功跟失敗兩條路,要是失敗了,我們也不可能安然無恙。這件事已經在進行中了,我們得完成才行。要是芭比在沒有我們幫助的情況下逃了出來,那麼老詹說不定真的會放他一馬。畢竟,每個獨裁者都需要有人扮演壞蛋的角色。但他並不會靠自己逃出來,不是嗎?這代表老詹會試著查出我們的身份,把我們全部抹殺。”“我真希望自己與這件事從來沒有瓜葛,真希望我從來沒參加過那場會議,也從來沒讓小喬參加過。”“可是我們得要阻止他才行!”小喬抗議道,“倫尼先生正試著想讓磨坊鎮變成一個,呃,極權國家!”“我阻止不了任何人!”克萊爾的聲音近乎哀號,“我隻是個家庭主婦!”“要是這麼說可以安慰你的話,”傑姬說,“你或許早在孩子們發現方塊的時候,就注定要加入我們的行列了。”“這才不是什麼安慰,根本不是!”“從彆的角度來看,我們甚至算幸運的了,”傑姬接著說,“至少,目前我們還不需要帶著更多無辜的人跟我們一起逃亡。”“不管怎樣,倫尼和他那群警察最後還是會找到我們,”克萊爾說,“你還不懂嗎?這個鎮不過就這麼一丁點大而已。”傑姬露出哀傷的笑容:“等到那時,我們的人數也會變得更多,還會有更多槍可用。到時倫尼也會知道這點的。”“我們得儘快接管電台,”小喬說,“大家需要聽到事情的另一麵。我們得把真相傳播出去。”傑姬的雙眼亮了起來:“小喬,這真是個好得不得了的點子。”“我的天啊。”克萊爾說,用雙手捂住了臉。8厄尼把電話公司的貨車停在波比百貨店的卸貨區。我現在是個罪犯了,他想,就連十二歲的孫女也成了共犯。還是她已經十三歲了?這不重要。要是他們真被抓到,他也不認為彼得·蘭道夫會把她當成青少年看待。羅密歐打開後門,看見是他們後,雙手各拿著一把槍,走至卸貨區。“遇上什麼麻煩了嗎?”“很順利,”厄尼說著,走上卸貨區的樓梯。“路上半個人都沒有。你那裡還有其他槍嗎?”“嗯,有幾把,在裡麵,就在門後頭。諾莉小姐,來幫一下忙。”諾莉拿起兩把步槍,交給祖父,後者則把槍放進貨車後方。羅密歐把裝有十二捆防水布的推車推至卸貨區。“現在還不用卸下來,”他說,“我隻是要先裁出窗戶的大小。等我們要過去時,就得封住車窗了,到時隻會留下一條可以往外看——就像舊型的雪曼坦克那種——好讓我們可以開車的縫隙。諾莉,我和厄尼忙這個的時候,你去把另外一輛推車推出來。如果推不動的話,就放在那兒吧,我們等會兒來推。”另一輛推車載滿裝有食物的紙箱,其中大多數是罐頭食品或露營用的袋裝濃縮食品,其中一箱則裝滿質量低劣的衝泡式飲料粉。推車很重,但諾莉往前推動以後,就變得輕鬆多了。隻是,要停下來又是另一回事。要不是羅密歐趕緊從原本站的地方移到貨車後方伸手攔住,整輛推車可能會直接從卸貨區掉落在地。厄尼用了很多膠帶,把防水布貼到偷來貨車的小後車窗上頭,擦了擦額頭,開口說:“這真是太冒險了,波比——我們是在計劃要讓一整隊該死的車隊前往麥考伊果園。”羅密歐聳了聳肩,開始把裝有物資的紙箱搬到貨車上,並靠著邊緣堆放,留出中間位置,以備之後需要可以載人的空間。他的襯衫背後滲出大量汗水。“現在隻能希望我們的行動足夠安靜迅速,鎮民大會也能順利掩護我們。除此之外,也沒彆的選擇了。”“茱莉亞和麥克萊奇太太的車窗也要貼上防水布嗎?”諾莉問。“嗯。我會在今天下午幫她們弄好。處理好之後,她們得先把車留在店後麵,不能就這麼開著窗戶上貼著防水布的車到處亂晃——彆人一定會問的。”“你那輛凱迪拉克怎麼辦?”厄尼說,“這輛貨車載完剩下的物資就沒什麼空間了,你老婆可以開那輛凱迪拉克過去——”“米凱拉不去,”羅密歐說,“沒什麼改變得了她的心意。我問過她,隻差沒跪下來求她了,但還是被當成空氣。我猜,我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因為除了她原本就知道的事情以外,我什麼也沒告訴她……至少說得不多。隻有這樣,萬一倫尼過去找她,她才不會有麻煩。不過她就是不理我。”“她為什麼不理你?”諾莉睜大了眼問,但話才一出口,便看到祖父皺眉的神情,這才意識到這問題可能有些失禮。“因為她是個倔強的甜心。我說她可能會受傷,但她隻回答‘那就讓他們來試試看啊’。這就是我的米凱拉。唉,真是活見鬼了。要是之後有機會的話,我或許會偷偷跑回鎮上,看看她有沒有改變心意。大家總說這就是女人的特權。來吧,我們再多搬一點箱子上車。厄尼,彆讓箱子擋住槍。我們或許會用得上。”“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會讓你參與這件事,孩子。”厄尼說。“沒關係的,爺爺。與其被排除在外,我還是寧可加入。”至少就目前來說,這的確是真心話。9砰。安靜。砰。安靜。砰。安靜。奧利·丹斯摩盤腿坐在距離穹頂四英尺的地方,身旁放著他那個老舊的童子軍背包。背包裡放著他在前院撿的石頭——事實上,石頭多得都滿出來了。他把包拿過來時,與其說是走路,不如說是拖著步子,一心認為帆布包的底部會裂開,害他的彈藥灑得一地都是。由於這件事並未發生,所以此時他就坐在這裡,挑出另一顆石頭——一顆光滑無比的石頭,從某個冰河時代起便被打磨至今——以投球方式朝穹頂扔去。石頭似乎撞上了看不見的東西,又反彈回來。他把石頭撿起,再度投出。砰。安靜。一定有什麼原理讓穹頂可以反彈東西,他想著。這可能就是他弟與母親喪命的原因。隻是,大胡子的耶穌在上,這袋彈藥已經夠他丟上一天了。石頭回力鏢,他想著,然後笑了出來。這是個真心的笑容,隻是由於他的臉實在太過消瘦,所以看起來有點恐怖。他沒吃什麼東西,而且認為自己得過好長一段時間才會想再度進食。聽見一聲槍響,發現自己的母親躺在餐桌旁,裙子向上翻起,露出內褲,有半顆頭顱被轟飛……這種事會讓一個人完全失去胃口。砰。安靜。穹頂另一側就像活動中的蜂巢;一個由帳篷組成的城市就這麼突然出現。吉普車與卡車飛快地來回行駛,數百個軍人在周遭忙碌不已,聽從長官大喊出聲的號令與咒罵,而號令與咒罵通常都會混為一體。除了已經搭好的帳篷外,那裡還正在搭建三座新的長形帳篷。帳篷前方已先立好了告示牌,分彆寫著:探訪者一號招待處、探訪者二號招待處與急救站。另一個長度甚至更長的帳篷,前方的告示牌則寫著:餐飲供應站。就在奧利坐下來、開始用收集來的石頭扔穹頂的不久之後,有兩輛平板卡車載著一排排的流動廁所抵達現場。現在,一排排明亮的藍色流動廁所已然定位,距離家屬與所愛的人談話、彼此看得見卻摸不到對方的地方有足夠的距離。從他母親頭部噴出來的東西就像壞掉的草莓果醬。奧利無法理解母親為什麼會選擇用這種方式自殺,又為什麼會挑在那個地方。為什麼非要挑在他們吃飯的地方不可?她真的忘記自己還有另一個會在那裡吃飯的兒子(這得先假設他沒餓死的話),可能會因此永遠無法忘記地板上那恐怖的景象嗎?就是這樣,他想,她早就忘了。因為,羅瑞一直是她的最愛,她的小寵物。她很少會注意到我就在她旁邊,除非我忘了喂牛,或是放牛出去後忘了打掃牛舍。再不然,就是我帶了一張寫著D的成績單回家。因為羅瑞從來沒有拿過A以外的成績。他扔了一顆石頭。砰。安靜。有幾個陸軍的家夥把一些告示牌立在穹頂附近。他可以看見麵對磨坊鎮的告示牌那麵寫著:警告!為了你自己的安全!請與穹頂保持兩碼(六英尺)距離!奧利猜,告示牌的另一麵也寫著相同的內容。對另一邊的人來說,這或許起得了作用,因為那邊會有很多維持秩序的家夥。不過在這邊,可能會有八百個鎮民,卻隻有二十幾個警察,其中大部分還是剛拿到這份工作的新手。要讓這邊的人與穹頂保持距離,就像想保護沙子堆成的城堡不被潮水衝到一樣困難。她的內褲是濕的,張開的雙腿間還有一個水窪。她要麼是扣扳機前就尿了褲子,再不然就是扣了扳機以後。奧利認為後者更有可能。他扔了一顆石頭。砰。安靜。有個軍隊的家夥靠了過來。對方非常年輕,袖子上沒有任何徽章,因此奧利猜想,他可能隻是個士兵而已。他看起來約莫十六歲,但奧利覺得他的年齡一定還要更大些。他曾聽說過小孩借由謊報年齡加入軍隊的事,但他猜,那已經是可以用計算機查出每個人經曆之前的事情了。那個陸軍的家夥環顧一下四周,確認沒人注意到他,才以低沉的聲音開口。他有著一口南方口音:“孩子?膩可以停下來嗎?這聲音爛我煩死了?”“那你可以去彆的地方。”奧利說。砰。安靜。“不勤啊,我有命在身。”奧利沒有回答,反而又扔了一顆石頭。砰。安靜。“膩為什麼要這麼啜?”那個陸軍的家夥問。他隻是被派來立告示牌的,所以有空跟奧利說話。“因為,遲早總會有一顆石頭不會反彈。隻要這件事一發生,我就要站起來,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看見這座農場。再也不要幫牛擠奶。外麵的空氣怎麼樣?”“很好。隻是很冷。我是從南卡羅來納州來的。我向膩保證,這裡的十月跟南卡羅來納州的完全不同。”奧利與那個南方男孩的距離不到三碼,但這裡很熱,而且還臭烘烘的。陸軍的家夥指向奧利後方。“膩乾嗎不把石頭留在這裡,去管一下那些乳牛?”他的口音聽起來變成了路牛,“把它們帶進穀倉,幫它們擠奶或是在它們乳房上塗藥膏之類的。”“我們不用帶牛。它們自己知道該去哪兒。隻是,現在不必幫它們擠奶,更不用說塗油膏了。它們的乳汁都乾了。”“乾,真的?”“真的。我爸說草出了問題,還說草之所以有問題,是因為空氣出了問題。我們這裡的空氣聞起來很差,就像屎一樣。”“真的?”陸軍的這家夥看起來被這話給吸引住了。雖然兩麵均印有文字的告示牌已經夠穩了,他還是握緊拳頭,朝頂端敲了兩下。“真的。我媽今天早上自殺了。”陸軍的這家夥原本舉起手要再敲一下,一聽見這話,就把手放了下來。“孩子,你是騙我的吧?”“沒有。她在餐桌邊開槍自殺。是我發現她的。”“喔,這真是太難過了。”軍人朝穹頂走近。“我弟上星期天死的時候,因為當時他還沒完全死掉,所以我們還把他帶到鎮上。但發現我媽時,她已經死透了,所以我們直接把她埋在山丘上了。我爸跟我一起埋的。她喜歡那裡。在每件事還沒變得那麼討厭以前,那裡很漂亮。”“天啊,孩子!你簡直是到地獄走了一遭!”“現在還在地獄。”奧利說。這話就像觸動了他體內的開關,使他開始哭了起來。他站起身,朝穹頂走去。他與年輕的士兵看著彼此,距離不到一英尺遠。那士兵舉起了手,並在電流傳到身上的瞬間往後縮了一下,但隨即就沒事了。他把手貼在穹頂上,手指張開。奧利也舉起了自己的手,從他這一側把手貼到穹頂上頭。他們的手看似相互觸碰,手指貼著手指,手掌貼著手掌,但其實根本沒有。這隻是個徒勞無功的舉動,並會在隔天不斷重複上百上千次之多。“孩子——”“艾姆斯!”某個人大聲咆哮,“給我滾到這裡來!”士兵艾姆斯就像個被抓到偷吃果醬的孩子,整個人跳了起來。“我再說一次,給我過來!”“在這裡等我一下,孩子。”士兵艾姆斯說,跑步前去挨罵。奧利認為,他一定被罵一頓就沒事了。畢竟,你可沒辦法降士兵的級。當然,他們也不會讓他再到這個柵欄邊來,好讓他能跟動物園裡的動物繼續說話。我甚至連顆花生都沒拿到,奧利想著。他抬頭看了一眼現在沒奶可擠的乳牛——它們現在連草都不怎麼吃——接著坐回背包旁邊。他翻著背包,找出另一顆光滑的石頭。他想到死去的母親那隻塗有指甲油的手向外伸長的模樣,以及一旁那隻還拿著槍的手,槍管仍在兀自冒煙。接著,他扔出一顆石頭,石頭擊中穹頂,反彈回來。砰。安靜。10星期四下午四點,新英格蘭北部全被雲層籠罩,陽光隻能從雲層裡那個襪子形狀的洞口灑進切斯特磨坊,就像一盞模糊的聚光燈似的。吉妮·湯林森去檢查小詹的狀況,問他需不需要頭痛藥。他先是回答不用,但隨即又改變主意,說想要一點泰諾林或雅維。等她拿回來時,他還從病房另一頭自己走過來拿。她在他的病曆中寫下:走路依舊是跛的,但狀況似乎已有好轉。四十五分鐘後,瑟斯頓·馬歇爾把頭探進病房時,房裡已經空無一人。他以為小詹到了休息室,但去那裡檢查後,才發現裡頭隻有心臟病患者埃米莉·懷特豪斯一個人。埃米莉的恢複狀況良好。瑟斯頓問她有沒有看見一個深金色頭發、走路有些跛的年輕人,她回答沒有。瑟斯頓又回到小詹的病房,檢查了一下衣櫥。裡頭也是空的。由此看來,那個患有腦瘤的年輕人換了衣服,跳過文書階段,替自己直接辦了離院手續。11小詹走路回家。肌肉一旦再度活絡起來,走路一跛一跛的情況似乎就完全消失了。除此之外,漂浮在他左邊視線的黑色鎖孔狀陰影,也已縮小到一顆彈珠的尺寸。或許他並沒有吸入足夠的鉈劑量。這很難說。不管怎樣,他都必須實踐對上帝的承諾。隻要他照顧好艾普頓家的孩子,上帝就會眷顧他。他離開醫院時(走的是後門),計劃中待辦事項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他爸。但當他走到家時——他的母親就死在這棟房子裡,萊斯特·科金斯與布蘭達·帕金斯也是——卻改變了主意。要是他殺了父親,特彆召開的鎮民大會就會因此取消。小詹不希望這樣,因為鎮民大會可以有效掩護他更想完成的任務。大多數警察都會在那裡,這會讓雞舍變得更為容易潛入。他隻希望自己手上有那個塗了毒的軍籍牌。他一定會很樂意把軍籍牌塞進芭—比垂死前的喉嚨裡。不管怎樣,反正老詹也不在家。屋子裡唯一活著的東西,是他淩晨看見的那頭大步跨過醫院停車場的狼。它就位於樓梯中間往下看著他,胸中發出咆哮的聲音。它毛皮蓬亂,雙眼是黃色的,脖子上還戴著戴爾·芭芭拉的軍籍牌。小詹閉上眼,默數到十。他再睜開眼時,那頭狼已經不見了。“我現在是狼了,”他對著悶熱的空房子低聲說,“我是個狼人,親眼看見了朗·切尼(朗·切尼(Lon ey,1883-1930),默片時代的著名演員,其子小朗·切尼亦為演員,曾扮演過狼人的角色。)與皇後一起跳舞。”他走上樓,沒注意到自己又開始跛了起來。他的製服放在衣櫃裡,就連槍也是——一把貝雷塔九二金牛座手槍。警察局裡有十幾把槍,經費大多是國土安全局出的。他檢查貝雷塔手槍的十五發子彈彈夾,裡頭全都裝滿了。他把槍插入槍套,束緊係在瘦削腰部的腰帶,走出自己的房間。他在樓梯頂端停了一下,思考起鎮民大會順利進行、他可以開始行動以前,自己該去哪裡才好。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甚至也不想被看到。接著,他想到了地點:一個很好的躲藏地點,還離他的任務目標很近。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他又開始該死的一跛一跛了,就連左臉也沒了知覺,像是被凍結起來似的——腳步蹣跚地走進客廳。他在父親的書房前短暫停留了一會兒,思索著是否應該打開保險箱,把裡頭的錢全都燒掉。最後他決定算了,沒必要花力氣這麼做。他隱約想起一個笑話,講的是兩個銀行家被困在荒島上,不斷交易彼此衣服的故事。雖然他想不太起來笑話的包袱,因此無法完全理解笑話的有趣之處,但還是發出了短暫的幾聲哈哈。穹頂西側的雲層下方,太陽逐漸消失,天色變得陰沉下來。小詹走出屋外,消失在黑暗之中。12五點十五分時,艾麗斯與艾登·艾普頓走進他們借住的那棟房子的後院裡。艾麗斯說:“卡羅琳?你可以帶艾登跟我……去鎮民大會嗎?”卡羅琳·斯特吉斯正在用卡拉李·杜瑪金的食物庫存與麵包(放得有點久,但還能吃)做花生奶油果醬三明治,一臉驚訝地望向兩個孩子。她從未聽過孩子要求參與成年人的會議,還以為要是問他們的話,他們可能會想方設法地避掉這件無聊的事。她對這提議感到心動,畢竟要是孩子們去了,那麼她也能去。“你確定嗎?”她問,彎下腰來,“你們兩個都想去?”在這幾天之前,卡羅琳會說她對生兒育女沒有興趣,她想要的是成為老師或作家。或許當個家吧。雖然對她來說,寫是件很危險的事:要是你費儘所有時間寫了一千頁,成果卻很爛該怎麼辦?還是寫詩好了……可以遊蕩全國(說不定還是騎摩托車)……開些朗讀會與教學研討會,自由如鳥……這樣一定很酷。說不定還能遇見一些有趣的人,一起喝紅酒,在床上討論西爾維婭·普拉斯(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th,1932-1963),美國知名詩人與家。)。艾麗斯與艾登改變了她的想法。她愛上了他們。她希望穹頂能消失——她當然這麼希望——但讓他們兩個回到母親身邊,卻會讓她感到傷心。她多少希望他們也會因此有些傷心。這想法或許有點卑劣,但卻是真心的。“艾登?你也真的想去?大人的會議可是又長又無聊的。”“我想去。”艾登說,“我想看到所有人都在一起。”卡羅琳懂了。讓他們感興趣的原因,與討論資源問題及鎮公所打算如何運用資源無關;怎麼會呢?艾麗斯九歲,艾登也才五歲。但他們的確希望看見所有人聚在一塊兒,就像個大家庭一樣。這是有其意義的。“你們會聽話嗎?不會亂動或偷偷說話?”“當然。”艾麗斯拿出自己的尊嚴說。“我們出門前,你們先尿尿好不好?”“好!”這回,女孩翻起了白眼,一副卡羅琳是個笨蛋,讓她有點受不了的表情……就連這表情也讓卡羅琳挺喜歡的。“那我就把這些三明治打包帶去囉,”卡羅琳說,“我們還有兩罐飲料,要是小朋友乖,又會用吸管的話,就給他們喝。不過在小朋友急著喝更多飲料前,得先上廁所才行。”“我會用吸管,”艾登說,“有驚驚嗎?”“他是指驚奇巧克力派。”艾麗斯說。“我知道他的意思,不過這裡一個也沒有。不過,我想可能會有些全麥餅乾,上麵還灑了肉桂糖粉。”“肉桂全麥餅乾棒極了,”艾登說,“我愛你,卡羅琳。”卡羅琳露出微笑。她認為這話比她讀過的所有詩都更美麗,甚至就連威廉斯那首與冰梅子有關的詩也比不上。(此處所指的是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Carlos Williams)的詩作This is Just To Say。)13安德莉婭·格林奈爾走下樓梯,雖說腳步緩慢,步伐卻十分沉穩,讓茱莉亞看傻了眼。安德莉婭有了變化。化妝與梳順那頭亂發隻是部分,而非全部。看著她的樣子,茱莉亞才察覺,自己有多久沒看見鎮上的三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原本的模樣了。今晚她穿了一件令人印象深刻、腰間附有腰帶的紅色連衣裙——那件連衣裙看起來像是安·泰勒牌的——還背著一個袋口有抽繩的布製大背包。就連賀拉斯也看傻了。“我看起來怎麼樣?”安德莉婭走到樓梯底部時問,“會不會像是隻要拿著掃把,就能飛去參加鎮民大會?”“你看起來很棒,年輕了二十歲。”“親愛的,謝謝你。不過樓上不是沒有鏡子。”“如果那麵鏡子沒能讓你看出你現在有多好,你最好試試樓下這麵,這裡的光線好多了。”安德莉婭把背包換到另一隻手,像是很重似的。“嗯。我猜或許真的是這樣吧。不管怎樣,至少好一點。”“你確定身體應付得了?”“我想應該可以,但隻要我一開始顫抖,就會從側門溜走。”安德莉婭根本無意溜走,不管有沒有發抖都一樣。“背包裡裝了什麼?”老詹·倫尼的午餐,安德莉婭想,我打算在全鎮麵前喂他吃下去。“我總是會把自己正在織的東西帶去鎮民大會。有時,鎮民大會實在既冗長又沉悶。”“我可不認為這次會悶。”茱莉亞說。“你也會去,不是嗎?”“喔,我想會吧,”茱莉亞含糊帶過。她希望自己能在鎮民大會結束前遠離切斯特磨坊的鎮中心。“我還有幾件事得先處理。你能自己過去嗎?”安德莉婭給了她一個滑稽的表情:拜托,老媽。“隻要沿著這條街下山就到了,我都這麼走過多少年了。”茱莉亞看了一下表。還有十五分鐘才六點。“現在出門不會太早嗎?”“如果我沒弄錯的話,艾爾會在六點開門,我想確定自己能有個好位置。”“作為一個公共事務行政委員,你有權坐在台上,”茱莉亞說,“隻要你想的話就可以。”“不,我可不這麼認為。”安德莉婭再度把背包換到另一隻手。裡頭的確裝著她在編織的東西;但也裝著“維達”檔案,以及弟弟抽筋敦送她的那把防身用的點三八手槍。她認為,那把槍同樣可以用來保護小鎮。一座小鎮就像一具身體,隻不過比人類的身體更具優勢;要是小鎮長了顆有問題的腦袋,移植手術就會有用。或許這麼做不會害死這座小鎮。她祈禱不會。茱莉亞一臉困惑地看著她,讓安德莉婭意識到自己竟想出了神。“我想,今晚我還是坐在鎮民的位置上就好。不過隻要時機一到,我還是照樣擁有發言權。你可以好好期待這點。”14關於艾爾·提蒙斯六點會開門的事,安德莉婭說得沒錯。主街原本一整天都沒什麼人,此時則擠滿前往鎮公所的人潮。從住宅區走下鎮屬山的人大多三兩成群,人數比主街更多。從東切斯特區與北切斯特區來的車輛紛紛抵達,絕大多數的車上都坐滿了人。看起來,似乎沒人想單獨度過今晚。她抵達的時間,早到足以讓她挑選座位。她最後選了講台數過來第三排的位置,就靠在走道旁。她正前方第二排坐的人是卡羅琳·斯特吉斯與艾普頓姐弟。兩個孩子全都睜大了眼,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每一個人與每一件事。小男孩的手上似乎還緊緊握著一塊全麥餅乾。另一個提早抵達的人是琳達·艾佛瑞特。安德莉婭從茱莉亞那裡聽到了生鏽克被逮捕的事——這簡直荒謬絕倫——因此知道他的妻子肯定心力交瘁。然而,她卻用優雅的妝容和一件附有大口袋的漂亮裙子遮掩了這種感覺。以安德莉婭自己的狀況來說(口乾舌燥、頭痛、胃部翻騰),她不禁十分佩服琳達的勇氣。“過來跟我一起坐,琳達,”她說,拍著身旁的位置。“生鏽克怎麼樣了?”“不知道,琳達說,”滑過安德莉婭身旁坐下。有某個東西在其中一個可愛的大口袋裡傳出碰撞聲響。“他們不讓我見他。”“這種處置方式就要被糾正了。”安德莉婭說。“嗯,”琳達冷冷地說,“一定會的。”她“哈囉,小朋友,你們叫什麼名字啊?”朝前俯身:“他叫艾登,”卡羅琳說,“這是——”“我叫艾麗斯。”小女孩舉起一隻手,就像女王接受他人宣誓效忠似的。“艾登和我……是穹兒。穹兒的意思是因為穹頂而變成孤兒的孩子。這是瑟斯頓發明的說法。他會變魔術,比如從耳朵裡變出一個二十五分硬幣。”“嗯,那看來你們已經渡過難關了。”琳達說,露出微笑,但她心裡沒有任何笑意;事實上她這輩子從沒如此緊張過。用緊張形容顯然太過溫和,她簡直就害怕得快失禁了。15六點半時,鎮公所後方的停車場已經滿了。就連主街、西街與東街的停車位也停滿車輛。六點四十五分時,甚至就連郵局與消防局的停車場也滿了,鎮公所內的座位幾乎已坐滿了人。老詹早已料到座位不足的可能性。艾爾·提蒙斯和一些新加入的警察,一起把美國退伍軍人會館的長椅搬到草地上頭,長椅的一麵印著支持我們的軍隊,另一麵則印著再玩幾把賓果吧!前門兩側各放著一台雅馬哈牌的大型擴音器。鎮上大多數的警力——老鳥警察中隻有一個沒來——均在場維持秩序。比較晚到的人抱怨得坐在外頭(不然就是長椅坐滿時,抱怨自己隻能站著)。蘭道夫警長對他們表示,他們應該更早過來才對:要是你愛睡懶覺,就會因此錯失良機。再說,他又這麼補充,今晚是個很棒的夜晚,天氣晴朗溫暖,晚一點還有機會看到那顆巨大的粉紅色月亮。“隻要不在乎空氣的話就很棒。”喬·巴克斯說。牙醫自從在醫院裡吵了那場架、被迫放棄他的鬆餅以後,就一直不開心。“我希望那玩意兒可以讓我們聽得夠清楚。”他指著擴音器。“一定清楚,”蘭道夫警長說,“這組器材是從北鬥星酒吧搬來的。湯米·安德森說那是最頂級的,而且還是他親手安裝。你可以想象成這裡正在播放電影,隻差在沒有畫麵而已。”“我隻覺得那東西讓我看了就不爽。”喬·巴克斯說,蹺起腿來,裝模作樣地撫平褲子上的折痕。小詹躲在他的藏身處——和平橋中,透過牆縫偷看他們。他有點意外這個地方竟然能讓他一覽無遺,對於擴音器的存在更是感到欣慰無比。這樣,他就能從這裡聽到一切了。隻要他父親一開始演講,他就可以執行自己的任務了。誰礙我的事兒,就隻能自求多福了,他想。就算天色越來越暗,也不可能看不到他父親那顆圓滾滾的大肚子。更彆說,鎮公所今晚電力充足,一盞自窗內射出的橢圓形光芒,就照在塞滿車輛的停車場邊緣處。老詹與卡特·席柏杜此時就站在那裡。老詹沒有被監視的感覺——或者說,他隻有被每個人盯著的感覺,所以根本沒有差彆。他看了看手表,時間剛過七點。經過多年曆練,他的政治經驗告訴他,一場重要的會議總要晚個十分鐘開始,不能多也不能少。這代表他現在就得沿著通道過去了。他拿著一個夾有講稿的活頁夾,然而一旦他進入狀態,根本就無需講稿。他知道該講什麼,覺得自己早在昨晚夢中便發表過這場演講,不隻說了一次,而是好幾次,每次都越講越好。他用手肘輕撞卡特:“是時候準備上場了。”“是。”蘭道夫就站在鎮公所階梯那裡(他可能以為自己看起來像他媽的愷撒大帝吧,老詹想),卡特跑了過去,把警長帶回這裡。“我們從側門進去。”老詹說,看著手表,“再過五——不對,四分鐘以後就開始。你帶頭,彼得,我走第二個。卡特,你就跟在我後頭。我們直接上台,可以嗎?走路的樣子要信心滿滿——彆一副甜煞的無精打采的模樣,這樣才會有熱烈的掌聲。我們站定不動,等掌聲逐漸停下後,再坐下來。彼得,你坐我左邊,卡特,你坐在右邊。我會朝講台走去,一開始會先祈禱,接著讓每個人都站起來唱國歌。在這之後,我就會開始說話,然後儘快進入議程。他們對每一項提案都會投讚成票。懂了嗎?”“我緊張得就跟個瘋婆子一樣。”蘭道夫老實承認。“彆緊張。一切都會順利得很。”關於這點,他錯得離譜。16就在老詹與隨扈們朝鎮公所側門走去時,蘿絲把餐廳的貨車轉進麥克萊奇家的車道。跟在她後方的,則是一輛外觀樸素的雪佛蘭轎車,司機是喬安妮·卡弗特。克萊爾走出屋外,一隻手拿著手提式行李箱,另一隻手則拿著裝有食物與日用品的帆布背包。小喬與班尼·德瑞克也分彆拿著一個手提式行李箱,隻不過班尼那個行李箱中的衣服,大多是從小喬的衣櫥裡拿的。班尼的另一隻手上拎著一個小帆布袋,裡麵裝滿了麥克萊奇家儲藏室裡的東西。山下的方向響起從擴音器中傳出的掌聲。“快點,”蘿絲說,“他們開始了,我們該趕快閃人。”莉薩·傑米森跟著蘿絲一同前來。她打開貨車車門,開始幫忙把東西放到車上。“車上有遮車窗用的防水布嗎?”小喬問蘿絲。“有,喬安妮車上還有不少備用的量。我們先開到你說還算安全的地方,再把車窗封起來。行李箱給我。”“這簡直就是瘋了。”喬安妮·卡弗特說,一邊從自己的車與薔薇蘿絲餐廳的貨車中間筆直走過,由此蘿絲確定她沒有喝幾杯什麼的。這是件好事。“或許吧。”蘿絲說,“你準備好了嗎?”喬安妮歎了口氣,用手摟住女兒纖細的肩膀:“準備好什麼?準備好接受迅速惡化的一切?也隻能走囉。我們會在那裡待上多久?”“我不知道。”蘿絲說。喬安妮又歎了一口氣:“唉,至少那裡夠暖和。”小喬問諾莉:“你爺爺去哪兒了?”“他跟傑姬與波比一起待在我們從倫尼二手車行偷來的貨車裡。他們兩個去救生鏽克與芭芭拉先生時,我爺爺會在外麵等他們。”她給了他一個嚇得半死的微笑,“他是負責接應的駕駛員。”“那個老傻瓜真是傻得不行。”喬安妮·卡弗特說。這話讓蘿絲想把她拉過來揍上幾拳,注意到莉薩也朝她看了一眼,眼神中泄露出相同的情緒。不過現在沒時間吵架,更遑論是動手了。要是不團結的話,我們就會一個個死於非命,她想。“茱莉亞呢?”克萊爾問。“她會跟派珀一起。還有她的狗。”鎮中心那裡,擴音器(就連坐在外頭長椅上的人也加入其中)傳出切斯特聯合合唱團的聲音,大家一同高唱美國國歌。“走吧,”蘿絲說,“我來帶頭。”喬安妮·卡弗特用不開心的聲音又說了一次:“至少那裡夠暖和。走吧,諾莉,過來當你老媽的副駕駛。”17勒克萊爾花店南側有條送貨專用的小巷,偷來的那輛電話公司的貨車就停在這兒,車頭朝外。厄尼、傑姬與羅密歐·波比坐在車內,聽著街上傳來的國歌聲。傑姬雙眼一熱,然後發現自己不是唯一被感動的人;坐在駕駛座上的厄尼從後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雙眼。“我猜我們不需要琳達給我們指示了,”羅密歐說,“沒想到他們會弄來擴音器。那東西可不是我這邊提供的。”“可以讓彆人看見她在那裡,同樣是件好事。”傑姬說,“羅密歐,你帶麵具來了嗎?”他舉起迪克·切尼(迪克·切尼(Dick ey,1941—),是小布什擔任總統任內的副總統,他被大多數人認為是美國史上最具實權的副總統。)的頭套式塑料麵具。雖然羅密歐有各式各樣的商品,卻沒有傑姬想要的小美人魚麵具,因此她分到一個哈利·波特的好朋友赫敏的麵具。厄尼的達斯·維達麵具就放在座位後頭,不過傑姬認為,如果他真的需要戴上那個麵具,那隻能說明他們真的麻煩大了。不過她沒把這念頭大聲說出來。說真的,那又怎樣?隻要我們突然在鎮上消失,每個人都想得出我們消失的原因。不過,懷疑與確認終究不同,要是倫尼與蘭道夫隻有懷疑,那麼他們留下來的朋友與親人,可能隻會被嚴厲地詢問一番而已。可能而已。傑姬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這還真是個有力的詞彙。國歌唱完了,更熱烈的掌聲隨之響起,接著,鎮上的次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開始說話。傑姬檢查一下她帶來的槍——這是她私人備用的——認為接下來的幾分鐘,可能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的時刻。18芭比與生鏽克站在各自的牢門前,聽老詹開始演講。多虧鎮公所大門前的擴音器,他們聽得相當清楚。“謝謝!謝謝大家!感謝你們過來!感謝你們的勇氣、堅強、忍耐,你們是全美國最棒的人!”掌聲熱烈。“各位先生女士……還有小朋友也是,我看見台下有幾個……”一陣溫和的笑聲響起。“各位都知道,我們身陷可怕的困境。今晚,我打算告訴各位,我們是怎麼卷進這件事的。我不知道所有細節,但我會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因為各位值得知道。等到我講完,你們知道狀況後,我們得進行一場簡短而重要的議程。但最重要的是,我想先告訴各位,你們讓我有多麼驕傲,以及在上帝——與你們——麵前,我有多麼虛心,能夠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裡,成為你們選擇的領導者。我想向各位保證,我們會順利度過這場試煉,隻要團結一心,在上帝的幫助下,我們會變得更強壯、更虔誠,比過去任何時刻還要更好!現在,我們或許就像在沙漠裡的以色列人一樣——”芭比翻了個白眼,生鏽克則握著拳,做了一個趕蒼蠅的手勢。“——但很快,我們就會抵達迦南,享用上帝與美國同胞為我們準備的奶與蜜的盛宴!”掌聲更為熱烈,聽起來像是起立鼓掌。十分肯定的是,即使樓下真的有竊聽器,此時樓上的三四名警察也一定都擠在警察局門口,聽著老詹的演講。芭比說:“做好準備,我的朋友。”“我準備好了,”生鏽克說,“相信我,我準備好了。”隻要事情跟原本計劃的一樣,琳達不會跟那些人一起闖進來就沒問題,他想。他不希望她殺害任何人,但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她冒著被殺害的風險。就算為了他也不行。就讓她待在外頭就好。老詹或許瘋了,但隻要她跟其他鎮民待在一起,至少還是安全的。在爆發槍戰前,他是這麼想的。19老詹欣喜若狂。他完全控製了他們,把他們握在手中。好幾百人,有曾經投票給他的,也有曾經否定他的。他從來沒在這大廳中見過這麼多人,甚至就連討論學校祈禱製度和學校預算的情況下也沒有。他們肩並著肩、腿並著腿坐在一起,外麵就跟裡頭一樣滿滿是人,全都在專心聽他說話。桑德斯擅離職守,格林奈爾坐在台下(她穿了一身紅,又坐在第三排,實在很難不注意到她),所有這些人全是屬於他的。他們的眼神懇求他來照顧他們,保護他們。他的保鏢就站在身旁,加上看見警察——他的警察——在大廳兩側站成一排,更是讓他狂喜不已。他們還沒全領到製服,但每個人都配有武器。民眾裡,至少有一百個以上的人都戴著藍色臂章。就像他擁有自己的私人軍隊一樣。“各位親愛的鎮民,你們大多都知道我們逮捕了一名叫戴爾·芭芭拉的人——”喝倒彩的聲音與噓聲瘋狂響起。老詹靜待聲音退去,外表嚴肅,內心卻開心不已。“原因是他殺害了布蘭達·帕金斯、萊斯特·科金斯,以及兩個我們都認識也都很喜歡的可愛女孩,安琪·麥卡因與小桃·桑德斯。”更多噓聲響起,其中還間雜“吊死他!”及“太恐怖了!”的叫聲。後者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布洛尼商店的日班經理威爾瑪·溫特。“你們不知道的是,”老詹繼續說,“穹頂是一群狡猾科學家組成的精銳犯罪集團,以及由政府資助的秘密組織共同策劃的成果。各位親愛的鎮民,我們成為了實驗的白老鼠,而戴爾·芭芭拉就是那個被委派策劃、來這裡臥底、引導實驗狀態的指揮者!”這話讓所有人全陷入震驚的沉默之中。接著,一陣怒吼響起。等到怒吼平息後,老詹才繼續說下去,雙手撐在講台的兩側,肥厚的臉孔閃爍著真誠的光芒(或許還能看出高血壓的影響)。他的講稿放在麵前,但仍是合上的。他根本沒必要看講稿。上帝會控製他的聲帶,讓他的舌頭自己動起來。“我剛才提到秘密資助時,你可能還不懂我的意思。答案讓人非常驚訝,卻又簡單明了。雖然人數還不確定,但戴爾·芭芭拉給了一些鎮民一筆錢,蓋了一棟毒品工廠,同時還為毒梟製造了數量龐大的冰毒,其中有些人與中央情報局有關係,把毒品送到了整個東岸。雖然他還沒招出所有共犯的名字,但其中一個——得在這裡告訴你們他是誰,讓我十分傷心——很可能就是安迪·桑德斯。”台下傳來不解的喧嘩與呼聲。老詹看見安德莉婭·格林奈爾從座位上站起,接著又坐了回去。這就對了,他心想,乖乖坐著。要是你魯莽到敢質疑我,我就會把你生吞活剝。不然就是用手指指著你,對你提出指控,讓人們把你生吞活剝。說真的,他認為自己真能辦到這點。“芭芭拉的老板——也就是指揮他的人,是你們都在新聞裡見過的人。他聲稱自己是美國陸軍上校,但其實,他就是掌管那些科學家以及負責這場魔鬼實驗的政府官員。芭芭拉的供詞就在這裡。”他拍了拍運動外套,外套的內口袋裡,放著他的皮夾與一本袖珍本《新約》,上麵有紅字印刷的基督箴言。在此同時,更多高喊“吊死他!”的聲音響起。老詹舉起一隻手,垂著頭,麵色凝重,總算讓呼聲平息下來。“我們會讓全鎮投票決定該如何處置芭芭拉——結合大家的自由意見,做出最後表決。各位先生女士,這完全掌握在你們手中。要是投票結果認為該處死他,那麼他就會死。不過,由於我是各位的領導者,所以不會采取絞刑,而會讓警方組成的行刑隊來處決他——”瘋狂的掌聲打斷了他的話,大多數與會人士還站了起來。老詹朝麥克風俯身。“——不過,我們得先探出這個背叛者隱藏在那顆可恨的心裡頭的每一項情報才行!”此時,幾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但安德莉婭沒有;她就坐在第三排靠中央走道的位置,抬頭看著他的雙眼原應虛弱、朦朧、困惑,此刻卻並非如此。你高興怎麼看我都行,他想,隻要像個乖女孩一樣,乖乖坐著就好。同時,他完全沉醉在掌聲之中。20“現在嗎?”羅密歐問,“傑姬,你覺得呢?”“再等一會兒。”她說。沒有其他原因,完全是出自本能,她的直覺通常十分可靠。日後,她會不斷思索,要是自己當時對羅密我們走吧的話,歐說出好,將可以拯救多少條人命。21小詹從和平橋側壁的裂縫望去,看見就連坐在外頭長椅上的人都站了起來。告訴傑姬再等一會的本能,則告訴他現在就是動身的時刻。他一跛一跛地走出和平橋靠鎮立廣場的那側,穿過了人行道。生他的那個家夥又開始說話時,他已朝著警察局走去。他視野左側的那塊暗色斑點又擴大了,意識卻清醒得很。我來了,芭—比。我現在就來找你了。22“那些人是造謠高手,”老詹繼續說,“等你們到穹頂探望親愛的親人時,他們就會加速對付我。寇克斯與他的手下絕不會停止抹黑。他們會叫我騙子、小偷,甚至還會說製造毒品的事是我一手操控的——”“本來就是。”一個清晰響亮的聲音說。說話的人是安德莉婭·格林奈爾。她起身時,每一雙眼都盯著她看,那身鮮豔的紅衣十分引人注目。她盯著老詹看了好一會兒,冷冷的表情中充滿不屑意味。接著,她轉身麵對那些四年前,傑克·凱爾年邁的父親比利·凱爾中風過世時,把票投給了她、讓她成為三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的人們。“大家得先把恐懼放到一旁,”她說,“隻要你們這麼做,就會發現他說的事實在可笑之至。老詹·倫尼想讓你們跟大雷雨中的牛一樣,嚇得驚慌失措。我這輩子都跟你們生活在一起,而我認為他是錯的。”老詹等待抗議的呼聲響起。完全沒有。這並不代表鎮民們相信她,他們隻是被突如其來的轉折嚇傻了。艾麗斯與艾登·艾普頓全都轉過身去,跪在長椅上,瞪大雙眼看著這位穿著紅衣服的女士。就連卡羅琳也同樣目瞪口呆。“一場秘密實驗?這是什麼鬼話!我得承認,我們的政府在過去五十年以來,的確做了些很糟糕的事。但用某種力場把整個小鎮的人囚禁起來?就為了想看看我們的反應?這實在太蠢了。隻有恐懼的人才會相信這種事。倫尼知道這點,所以一直都在策劃恐怖行動。”老詹有一會兒丟失了節奏,但現在,他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當然,他還有麥克風在手。“各位先生女士,安德莉婭·格林奈爾是個好女人,但今晚她失去了自我。當然,她和我們一樣被嚇壞了,不過除此之外,我很遺憾地得說,她有相當嚴重的藥物問題。因為一次跌倒的意外,導致她得服用一種非常容易上癮的藥物,藥物的名稱是——”“這幾天以來,我沒吃過任何藥效比阿司匹林強的藥。”安德莉婭清晰響亮地說,“我帶了一份可供證明的文件要給大家看看——”“馬文·瑟爾斯?”老詹激動地說,“你可以帶幾個同僚有禮貌地讓格林奈爾委員離開這裡,護送她回家嗎?”一些讚同的細語聲響起,而非他原本以為的大聲支持。馬文·瑟爾斯才往前跨出一步,亨利·莫裡森就伸手至他胸前,把他往後推到牆上,撞上牆壁的聲音清晰可聞。“讓她把話說完,”亨利說,“她也是鎮上的官員,所以讓她說完。”馬文抬頭望向老詹,這時,安德莉婭從大背包裡拿出一個棕色牛皮信封,讓老詹幾乎像是被催眠般地盯著她看。他才一看到就知道那是什麼了。布蘭達·帕金斯,他心想,喔,這個婊子,就算死了還是能繼續耍賤。安德莉婭舉高信封,讓四周開始騷動起來。又開始發抖了,他媽的發抖,而且還是最不恰當的時機。但她並不意外;事實上,或許還早就預料到了。這是壓力造成的。“信封裡的資料,是布蘭達·帕金斯給我的,”她說,至少聲音還穩得很。“收集這份資料的人,是她的丈夫與州總檢察長。公爵帕金斯正在調查詹姆斯·倫尼涉人的一連串輕重罪行。”馬文看向他的朋友卡特,想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卡特回望著他,眼神明亮銳利,幾乎有些調皮。他指向安德莉婭,接著把手側貼向喉嚨:讓她閉嘴。這回,亨利·莫裡森並沒有阻止馬文——就像幾乎所有在場的人一樣,亨利隻是呆呆地看著安德莉婭·格林奈爾。就在馬文匆忙彎腰走過台前,像是從電影院銀幕前走過一樣時,就連馬蒂·阿瑟諾與弗萊德·丹頓也加入了他的行列。會場另一邊,托德·溫德斯塔與蘿倫·康瑞也動了起來。溫德斯塔的手放在他拿來充當警棍用的一把鋸短的胡桃木拐杖上,康尼則把手放在槍托上。安德莉婭看見他們過來,卻沒有停下。“證據就在信封裡,我相信這可以證明——”……布蘭達·帕金斯就是因此而死的,她打算這麼說,卻開始顫抖起來,左手的汗水使她沒能握緊背包袋口的抽繩。背包掉在走道上,那把用來防身的點三八手槍就像潛望鏡一樣,從折著的袋口處滑了出來。在每個人顯然都仔細聽著的沉默會場裡,艾登·艾普頓說:“哇!那位女士帶了槍!”現場再度陷入因震驚引發的短暫沉默。卡特·席柏杜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奔至他的老大身前,大喊:“槍!槍!槍!”艾登跑到走道想看得更清楚些。“不要,艾登!”卡羅琳大喊,就在馬文開出第一槍時,彎腰抓住了他。子彈在光滑的木製地板上打了個洞,位置就在卡羅琳·斯特吉斯的鼻子前方。碎片飛了起來,其中一塊擊中她的右眼下方,鮮血開始自她臉上流下。她模糊地意識到每個人全都尖叫起來。她跪在走道上,抓著艾登的雙肩,就像美式足球那樣,用力把他從雙腿之間往後拋去。他被扔回他們原本坐著的那排長椅之間,嚇了一跳,卻沒有受傷。“槍!她有槍!”弗萊德·丹頓大喊,把馬文推至一旁。之後,他會發誓說那個年輕女人想伸手撿槍,反正,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什麼會傷害她。23多虧了擴音器,讓坐在偷來貨車裡的三個人,全聽見鎮公所那場鎮民大會的變化。老詹的演說及隨之而來的掌聲被某個女人大聲打斷,但她離麥克風太遠,他們無法聽清楚她說了什麼。她的聲音被一陣騷動的尖叫聲淹沒打斷。接著則是一聲槍響。“怎麼回事?”羅密歐說。又傳來槍響。兩聲,或者三聲。更多尖叫傳出。“不重要,”傑姬說,“開車,厄尼,開快點。如果要動手的話,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24“不要!”琳達大喊,跳了起來,“彆開槍!這裡有孩子!這裡有孩子!”會場爆發了混亂。或許有那麼一會兒,他們的確不是牛,但現在是了。人群湧至開著的前門那裡。一開始有幾個人順利出去,但接下來的人則卡在門口。少數靈魂中還保有一點理智的人,回頭沿側麵或中央走道,朝舞台旁的緊急出口奔去,但他們隻是少數。琳達朝卡羅琳·斯特吉斯伸手,想把她拉回相對安全的長椅間。這時,陶比·曼寧沿著中央走道全速奔跑,膝蓋撞著了琳達的後腦勺。她往前倒下,感到頭暈目眩。“卡羅琳!”艾麗斯·艾普頓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大喊,“卡羅琳,起來!卡羅琳,起來!卡羅琳,起來!”卡羅琳開始站了起來,這時,弗萊德·丹頓直接朝她眉間開槍,瞬間就要了她的性命。兩個孩子開始尖叫,帶有雀斑的臉上沾著她的鮮血。琳達隱約意識到自己被人又踢又踩。她撐起雙手與膝蓋(目前想站起來顯然有點困難),爬進她原來位置對麵的長椅通道。她的手就壓在後來卡羅琳流出的更多鮮血上頭。艾麗斯與艾登想去卡羅琳身旁。安德莉婭知道,要是他們跑進走道,可能會因此受到重傷(何況,她也不想讓他們看見那個她以為是他們母親的人現在的模樣),因此跨過前麵的長椅,抓住他們兩個,扔下了裝有“維達”檔案的信封。卡特·席柏杜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他原本站在倫尼身前,用身體擋住他,但此刻拔出了槍,以前臂固定槍管位置。他扣下扳機,那個穿紅衣服的麻煩貨——也就是引發這場騷動的女人——往後飛了出去。會場裡一片混亂,但卡特沒有理會。他走下階梯,直接朝倒在地上的紅衣女人走去。人群沿中央走道亂竄,他把擋在前麵的人先左後右,全部推開。正在哭泣的小女孩試圖抱住他的腿,但卡特看都不看,就把她踢到一旁。他一開始沒找到信封,後來才總算看見。格林奈爾那女人攤著雙手,信封就在其中一隻的旁邊。信封中間寫有維達二字,上頭還有個大大的血腳印。在混亂中,卡特依舊保持冷靜,環顧四周,看見倫尼看著他的聽眾陷入混亂的局麵中,表情震驚,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好極了。卡特拉出襯衫下擺。一個尖叫的女人——卡拉·範齊諾——撞上了他。他用力把她推至一旁,接著把裝有“維達”檔案的信封塞進背後的腰間,用製服襯衫的下擺遮住。有點保險總是件好事。他後退著走向台前,不想露出任何破綻,等碰到階梯時,才轉身重重地小跑步登上台階。大無畏的警長蘭道夫依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雙手撐著多肉的大腿。除了額頭中間那根浮起的跳動青筋外,根本就與雕像沒兩樣。卡特抓住老詹的手臂:“走吧,老大。”老詹看著他,仿佛有些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甚至不曉得自己是誰。接著,他的雙眼才總算回過神一些:“格林奈爾呢?”卡特指向那具趴在中央走道的女屍,她頭部周圍的血窪,與她身上的衣服十分相配。“好,很好。”老詹說,“我們離開這裡,一起到樓下去。你也是,彼得。快站起來。”蘭道夫依舊坐著,呆呆地看著陷入瘋狂的人群。老詹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動起來。”在這場如同地獄的混亂裡,沒人聽見隔壁傳來的槍響。25芭比與生鏽克麵麵相覷。“那裡發生什麼事了?”生鏽克問。“不知道,”芭比說,“不過聽起來不太妙。”鎮公所傳來更多槍聲,接著則是一聲距離更近的槍聲響起。地點就在樓上。芭比希望那是他們的人……隨即聽見有人大喊:“不,小詹!你是怎麼回事?你瘋了不成?沃德羅,快來支援!”更多槍聲響起。四發,或許還是五發。“喔,天呀,”生鏽克說,“我們麻煩大了。”“我知道。”芭比說。26小詹在警察局前的階梯上停了一下,回頭朝鎮公所那裡的喧嘩望去。此刻,坐在外頭長椅上的人全站了起來,伸長脖子,卻什麼也看不見。他們看不見,他也看不見。或許有人刺殺了他父親——他希望如此,這會替他省下不少麻煩——但就目前來說,他的目標在警察局裡。明確地說,是在牢房裡。小詹推開寫有讓家鄉的警察局與你同心協力的門,走了進去。斯泰西·莫金急忙走向他,魯伯特·利比跟在她身後。準備室裡,米奇·沃德羅就站在寫有咖啡與甜甜圈並非免費供應的那張口氣很差的告示前。不管他壯不壯,看起來都十分害怕,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你不能進來,小詹。”斯泰西說。“我當然可以。”當然變成了剛然。他的嘴有一邊已經麻了。鉈中毒!芭比!“我是警察。”喔賜警咖。“你醉了。你過來乾嗎?”但接下來,或許是考慮到他沒辦法好好回答,於是這個婊子推了他的胸口一下。這一推讓他出了問題的腿站不太穩,差點跌倒在地。“快走,小詹。”她轉過頭去,說出她在這世上的最後幾句話,“你待在那裡彆動,沃德羅。確保沒人下去。”她轉回頭,正想一路把小詹推出警察局外,卻發現自己正看著警用貝雷塔手槍的槍口。她隻來得及想——喔不,他不會——一股不帶疼痛的重擊打中她雙乳之間,使她往後倒去。她的頭往後斜去時,看見魯伯特·利比倒過來的驚訝表情,接著便死了。“不,小詹!你是怎麼回事?你瘋了不成?”魯伯特大喊,伸手掏槍,“沃德羅,快來支援!”然而,小詹朝派珀·利比的表弟連開五槍時,米奇·沃德羅卻隻是目瞪口呆地站定不動。他的左手是麻的,但右手沒事;他的槍法甚至無需多好,因為,那個固定不動的目標隻不過離他七英尺遠而已。前兩槍射進了魯伯特的腹部,讓他往斯泰西·莫金的辦公桌退去,整個人翻過桌麵。魯伯特彎起身子,抱著腹部。小詹的第三槍沒射中,但接下來的兩槍則射進魯伯特的頭頂。他用像是跳芭蕾舞般的古怪姿勢倒下,雙腿朝兩側張開,頭部——還剩下的部分——倒在地板上,就像下台一鞠躬那樣。小詹一跛一跛地走進準備室,把槍口仍在冒煙的貝雷塔手槍舉在身前。他不記得裡頭還有幾顆子彈。他覺得是七顆。或是八顆。或是一百一十九顆——誰敢保證呢?他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米奇·沃德羅舉起一隻手,大臉上帶著意圖安撫的恐懼微笑。“我不會阻止你的,兄弟,”他說,“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他比出一個象征和平的V字手勢。“我會的,”小詹說,“兄弟。”他朝米奇開槍。這個壯碩的男孩倒了下去,V字手勢正好成為瞄準器,讓子彈打進他舉起的那隻手靠著的眼睛裡。還剩下的那隻眼睛往上翻去,看著小詹的方向,眼神就像被剃毛的綿羊一樣,一副愚蠢老實的模樣。小詹想確定他死了沒有,於是又朝他補上一槍。他環顧四周。這裡似乎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好了,”他說,“好……囉!”他正想走向樓梯,卻又回到斯泰西·莫金的屍體前。他確認她身上的槍與他一樣是貝雷塔金牛座手槍後,退出彈夾,自她腰間抽出全滿的彈夾,裝在自己的槍裡。小詹轉過身去,身子搖晃一下,單膝跪地,接著又再度起身。他視野左方的黑點現在已經如同井蓋一樣大,代表他的左眼已經差不多廢了。嗯,沒關係;要是單眼還不足以讓他打中被關在牢房裡的人,那還不如死了算了。他穿過準備室,在死去的米奇·沃德羅流出的鮮血上滑了一下,差點又跌倒在地,好在這回穩住了身體。他的頭痛得厲害,但他欣然承受。這可以讓我保持敏銳,他想。“哈囉,芭—比,”他朝樓梯下方喊,“我知道你對我乾了什麼好事,所以這就要來找你了。要是你想禱告的話,最好說得快一點。”27生鏽克看著一跛一跛的腿走下金屬階梯。他聞得到火藥味,還能聞到血的味道,他完全清楚自己會死在槍下。那個跛腳的人為了芭比而來,但他朝芭比走去時,肯定不會忽略旁邊那個牢房裡的助理醫生。他再也見不到琳達與兩個女兒了。小詹的胸膛進入他的視野,接著是脖子,然後是頭。生鏽克朝他的嘴巴看了一眼,嘴巴左邊向下垂著,凍結在歪斜的模樣。他又望向左眼,發現那裡正在流血。他心想:他就要死了,現在還能站著簡直就是奇跡。要是他晚一點再過來就好了。隻要再過一會兒,他就會連馬路都過不了。在另一個世界裡,他依稀聽見鎮公所那裡傳來擴音器的聲音:“彆跑!彆驚慌!現在已經沒事了!我是亨利·莫裡森警員,我重複一次:已經沒事了!”小詹滑了一下,但仍在最後一級階梯那裡。他沒有跌倒摔斷脖子,隻是單膝跪地而已。他就這麼休息了好一會兒,看起來就像職業拳擊手被擊倒在地後,趁著裁判數到八以前先行休息片刻。對生鏽克來說,所有事物似乎都清晰起來,一切近在眼前,顯得極為珍貴。這個寶貴的世界突然間變得稀薄、沒有真實感,此刻在他與即將發生的事之間,隻隔著一層薄布。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全都一樣。就這麼倒下去,他看著小詹想,趴倒在地。快暈倒啊,你這個混蛋。但小詹吃力地站起身子,凝視著手上的槍,像是之前沒見過似的。他低頭望向通往牢房的走道儘頭,芭比就站在那裡,雙手握住鐵欄,回望著他。“芭—比。”小詹輕聲呢喃,開始往前走去。生鏽克後退,希望這樣或許能讓小詹經過時忽略了他,或許還會在解決芭比以後,就這麼死了。他知道這個想法很懦弱,但他也知道,這想法實際得很。他完全幫不上芭比,但或許可以試著讓自己繼續活下去。要是他在走道左邊的牢房,那裡是小詹視線的盲點,這麼做也許可以成功。隻是他偏偏在右側的牢房裡,被小詹看見了他的動作。他停下來,盯著生鏽克,一半麻痹的臉上同時顯露出困惑與狡詐的神情。“黴克,”他說,“這名字對不對?還是巴瑞克?我記不起來了。”生鏽克想求小詹饒自己一命,舌頭卻粘在嘴巴頂端。這年輕人已經舉起了槍,求他還有用嗎?小詹會殺了他,而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九-九-藏-書-網阻止他。生鏽克的意誌被逼到了最後的極限。他正麵臨最後關頭,不斷尋求逃生的每個可能性——在扳機被扣下前、活塞開啟前、槍管冒出火光以前。這是一場夢,他想著,都是一場夢。穹頂、丹斯摩農場上的瘋狂行徑、食物暴動,還有這個年輕人也是。他扣下扳機時,夢就會結束。我會在自己的床上醒來,迎接清新涼爽的秋天早晨。我會轉向琳達,說:“我做了一個你一定不會相信的噩夢。”“閉上眼睛,生黴克,”小詹說,“這樣會更好一點。”28傑姬·威廷頓走進警察局大廳,第一個念頭是:喔,親愛的上帝啊,這裡到處都是血。斯泰西·莫金倒在牆邊,位置就在社區拓展服務公告欄的下方。她那頭蓬鬆的金發亂成一團,空洞的眼神看著天花板。另一個警察——她看不出是誰——麵部朝下,倒在翻倒的接待台前,雙腿以不可能的角度往外張著。再過去的準備室中,第三個死掉的警察側倒在地。那個人是沃德羅,就是新加入那群孩子的其中一個。他很壯,所以肯定不是彆人。那孩子的鮮血與腦漿濺在咖啡站的告示上。現在,那張告示變成了:卩非與甜非免費提供。一道微弱的碰撞聲自她身後響起。她迅速轉身,不經思考便舉起了槍,接著才發現那個人是羅密歐·波比。羅密歐甚至沒注意到她的舉動,隻是盯著三具警察的屍體看。碰撞聲來自他的迪克·切尼麵具。他脫下麵具,扔在地上。“天啊,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這是——”他話還沒說完,樓下的牢房便傳來一聲大喊:“嘿,混球!我整到你了,對不對?我把你整慘了!”接著而來的,是一陣令人難以置信的大笑。聲音尖銳瘋狂。在那一刻,傑姬與羅密歐隻能看著彼此,全都動彈不得。然後,羅密歐說:“我想那是芭芭拉的聲音。”29厄尼·卡弗特坐在電話公司貨車的駕駛座上,放著引擎空轉,停在路邊刻有警務停車,僅限十分鐘的路石旁。他把所有車門都上了鎖,怕會有從鎮公所裡驚慌失措逃到街上的人試圖劫車。說不定會這麼做的人還不止一個。他拿著羅密歐放在駕駛座後方的獵槍,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辦法朝試圖闖進車裡的人開槍。他認識這些人,多年來賣了不少生活雜貨給他們。恐懼使他們的臉孔變得陌生,但也不到認不出來的地步。他看見亨利·莫裡森在鎮公所的草地上來回巡視,就像一條聞著氣味的獵犬。他拿著擴音器不斷大喊,試圖為這場混亂帶來一點秩序。有人撞倒了他,而亨利又爬了起來。願上帝保佑他。現在,那裡又出現了其他人:那個瑟爾斯家的孩子(從他頭上包著的繃帶就認得出來)、喬治·弗雷德裡克、馬蒂·阿瑟諾、鮑伊兄弟、羅傑·基連,以及另外兩名新加入的警察。弗萊德·丹頓沿鎮公所前方的寬階梯走了下來,手上還拿著槍。厄尼沒看到蘭道夫,不過任誰都知道,最好還是彆指望那位警長能扛起平息混亂的責任。目前局勢已經發展到可以用天下大亂來形容了。厄尼知道得更多。彼得·蘭道夫平常就隻會毫無作用地鬼吼鬼叫,現在他沒出現在這個混亂的局麵中,絲毫不讓厄尼感到意外。他甚至不關心這點。他真正關心的,是目前還沒人走出警察局,而且裡頭還傳出了更多槍響。槍聲仿佛來自囚犯被關押的樓下,所以不算清晰。厄尼通常不是個會禱告的人,這刻卻禱告了起來。沒有半個從鎮公所裡逃出來的人留意到這個坐在空轉貨車裡的老人,這麼一來,傑姬與羅密歐就能安全出來,不管有沒有帶著芭芭拉與艾佛瑞特都一樣。他突然想到,自己大可就這麼直接開車離開,同時訝異於這個念頭有多麼吸引人。他的手機響起。有那麼一會兒,他隻是坐在那裡,搞不清自己聽見了什麼聲音,接著才趕緊從腰間掏出手機。他翻開手機上蓋時,看見喬安妮的名字顯示在屏幕上。但打來的不是他的兒媳婦,而是諾莉。“爺爺!你沒事吧?”“沒事。”他說,看著眼前的混亂局勢。“你們救出他們了嗎?”“就快了,寶貝兒。”他說,希望這會成為事實。“我不太方便說話。你們安全了嗎?你們到了……到了那裡了嗎?”“到了!爺爺,輻射帶晚上的時候會發光!結果就連車子也發光了,不過後來就停下來了!茱莉亞認為沒有危險!她說她覺得那是假的,是想把人嚇跑而已!”你最好還是彆太相信這種說法,厄尼想。警察局裡又傳來兩聲不太清晰的槍響。一定有人死在樓下的牢房裡了。“諾莉,我現在沒辦法講話了。”“會沒事吧?爺爺?”“會的,會沒事的。我愛你,諾莉。”他合上手機。會發光,他想著,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見到那光芒。黑嶺很近(在一座小鎮裡,無論哪裡都近得很),現在卻似乎變得如此遙遠。他看著警察局門口,努力期盼能見到他的朋友們出來。但他們沒有,於是他走出貨車,登上樓梯。他不能就這麼一直坐在車裡。他得去看看裡麵發生了什麼事才行。30芭比看著小詹舉起槍,聽見小詹叫生鏽克閉上雙眼。他不假思索地喊出了聲,在話喊出口以前,根本就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嘿,混球!我整到你了,對不對?我把你整慘了!”接著而來的大笑,就像是把藥給丟了的瘋子一樣。這就是我送死時的笑聲,芭比想,我得牢牢記住這件事才行。這念頭讓他笑得更加厲害。小詹那副模樣讓芭比想起少年時看過的漫畫中的超級惡棍,不過他想不起來是哪一個了。有可能是蝙蝠俠的敵人之一,他們總是讓人毛骨悚然。接著,他又想起他的弟弟汪德爾在說敵人時,卻說成了屁人的往事,使他笑得比先前更加厲害。想逃出去的話,這可能是最爛的方式,他心想,把雙手伸出鐵欄,朝小詹比出兩根中指。還記得《白鯨記》裡的斯塔布斯嗎?“不管命運如何,我都要笑著迎接。”小詹看著芭比對他比出的中指——還是伸出牢籠外的——立刻完全忘了生鏽克。他開始沿著短短的走廊前進,把槍舉在身前。此刻,芭比的感官極為清晰,但他並不相信自己。他覺得自己聽見樓上有人走動與說話的聲音,幾乎可以肯定隻是出自想象。還是老樣子,要做就得做到底。就算做不到彆的,他也可以讓生鏽克再呼吸幾口氣,多活那麼一下子。“你總算來了,混球。”他說,“你還記得在北鬥星酒吧那晚,我是怎麼好好修理你的嗎?你就跟個小婊子一樣哭個不停。”“我沒有。”他的發音聽起來就像是中國餐館裡的什麼特殊菜名。小詹的臉慘不忍睹。鮮血自他左眼一滴滴地流到滿是黑色胡碴的臉頰上。這模樣讓芭比意識到自己可能還有機會。機會不大,但總比沒機會好。他開始在床板與馬桶前來回踱步,先是慢,接著加快速度。現在你知道射擊遊樂場裡的機器鴨子是什麼感覺了,他想著,這件事也得牢牢記住。小詹正常的那隻眼睛隨著他的動作移動。“你上她了嗎?你上安琪了嗎?”泥憂喪咖嗎?泥憂喪骯骯嗎?芭比大笑起來。笑聲如此瘋狂,讓他難以承認是自己的笑聲,不過卻如假包換。“我有沒有上她?我有沒有上她?小詹,我每次都從正麵上她,從上麵上她,從背後上她,賣力得很。我把她搞到大唱《總統進行曲》與《惡月上升》。我搞到她捶著地板,鬼叫個不停。我——”小詹的頭朝槍一歪。芭比看見了,毫不遲疑地往左跳去。小詹開槍,子彈打中牢房後方的磚牆。暗紅色的碎片飛濺,有些還擊中了鐵欄——就算芭比耳裡全是槍響餘音,仍能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就像把豌豆丟進鋼杯一樣——卻沒半片打中小詹。真該死。另一頭,生鏽克喊了一些話,或許是想讓小詹分心,但小詹原本就已心亂如麻,眼中隻有他的首要目標。還沒呢,你休想,芭比想著。他還在大笑,笑聲依舊瘋狂不已,但這件事本就瘋狂得很。沒那麼快,你這個醜陋的獨眼王八蛋。“她說,你根本沒辦法上她,小詹。她都叫你翹不起來的掌門人。我們總會一起大笑,就在我們——”他在小詹開槍的同時往右跳去。這回,他聽見子彈自他頭部側麵倏的一聲射過。更多磚塊碎片彈跳起來。其中一塊還刺到了芭比的後頸。“拜托,小詹,你是怎麼回事?你的槍法就跟叫土撥鼠算代數一樣沒搞頭。你是神經病嗎?這就是安琪跟弗蘭克之所以會說——”芭比假裝要往右側去,接著跑至牢房左邊。小詹開了三槍,槍聲震耳欲聾,火藥味濃厚強烈。有兩發子彈射進磚牆,第三發則擊中金屬馬桶下方,發出砰的一聲。水開始流了出來。芭比靠在牢房角落,很難再開口說下去。“逮到你了。”小詹氣喘籲籲地說。改刀泥了。但在過熱的思考引擎深處,那還能派上一點用途的地方,卻無法肯定這點。他的左眼已經瞎了,右眼模糊不清。他看見的不止一個芭比,而是三個。小詹開槍時,那個可恨的王八蛋趴到了地上。不過那槍原本就打歪了,在床板的枕頭中間開了個黑色口子。至少他倒下來了。沒法子亂跑亂跳。感謝上帝,我裝了一個全新的彈夾,小詹想。“你對我下毒,芭—比。”芭比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但馬上表示認同:“沒錯,你這個可惡的小王八蛋,我成功了。”小詹把貝雷塔手槍探進鐵欄,閉上左眼。芭比的數量變少了,現在隻剩兩個而已。他的舌頭抵在牙齒之間,臉上流著鮮血與汗水。“看你這回還躲不躲得過,芭—比……”芭比沒辦法跑,但卻還能爬。他迅速朝小詹前進。接下來那發子彈在他頭上呼嘯而過,使他感覺到一股隱約的灼熱感劃過一邊臀部。子彈撕裂他的牛仔褲與內褲,劃破了底下的皮膚表層。小詹往後退,絆了一下,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卻又抓住了右側的牢房鐵欄,拉著自己再度起身。“彆動,王八蛋!”芭比迅速朝床板轉身,摸索床板下的小刀。他完全他媽的忘了那把小刀的事。“你想打在背上?”小詹在他身後問,“好吧,反正我無所謂。”“解決他!”生鏽克大喊,“解決他,解決他!”在接下來的槍聲響起前,芭比隻來得及想:天啊,艾佛瑞特,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31傑姬走下樓梯,羅密歐跟在她身後。她才剛揮手撥去因為開槍而遮住天花板電燈的煙霧,生鏽克便大喊起來:解決他,解決他。她看見小詹·倫尼站在走廊儘頭,緊緊靠在最後麵那間警察有時會稱之為“夾心餅乾”的牢房鐵欄上。他在大吼些什麼,但卻完全聽不懂。她什麼也沒想,也沒叫小詹舉起雙手,轉過身來,就這麼朝他背後開了兩槍。第一槍射進他的右肺,另一槍則射穿心臟。小詹在滑落到地板上以前便已死去,臉部擠在兩根牢房的鐵欄之間,雙眼往上翻,看起來就像個日本的死亡麵具。戴爾·芭芭拉虛脫的身體表現出了他的心理狀態,就這麼蹲靠在床板前,手上拿著他小心藏起的小刀。他甚至連拉開刀刃的機會也沒有。32弗萊德·丹頓一把抓住亨利·莫裡森警員的肩膀。丹頓今晚可不是什麼他會欣賞的人,以後也永遠不是。不過這也不代表他以前就是,亨利老大不高興地想。丹頓指向警察局:“為什麼卡弗特那個笨蛋要跑進警察局?”“我應該知道嗎?”亨利問,抓住一麵奔跑、一麵大喊關於恐怖分子那些鬼話的唐尼·巴裡布。“慢一點!”亨利對著唐尼的臉咆哮,“結束了!已經沒事了!”在這十年以來,唐尼每個月都會幫亨利理兩次頭發,說著相同的老笑話,然而此刻的他,卻完全像是個陌生人。他掙脫亨利,朝東街的方向奔去。他的店就在那裡。可能打算今晚在那裡避難吧。“今晚警察局可沒有任何需要平民幫忙處理的事。”弗萊德說。馬文·瑟爾斯一臉激動地站在他身旁。“呃,那你這個殺人凶手乾嗎不去查查他?”亨利說,“把這個傻子也帶去。這是你們最能幫上一點忙的事。”“她想去撿那把槍,”弗萊德說了之後得說很多次的第一次,“我不是有意殺她的,隻是想射她的手而已。”亨利不想討論這件事:“過去,叫那個老家夥離開。你可以順便確認會不會有人趁我們在這裡忙得像無頭公雞的時候,意圖劫走閃犯。”弗萊德·丹頓茫然的雙眼中閃起一道恍然大悟的光芒:“囚犯!馬文,我們走!”他們開始行動,但才走了三碼,又被身後的亨利用擴音器叫住:“把槍收起來,你們這兩個白癡!”弗萊德聽從擴音器的指令行事。馬文也是。他們穿過戰爭紀念廣場,快步走上警察局前的階梯,同時槍仍好好地收在槍套裡。對於諾莉的祖父來說,這或許是件再幸運不過的事了。33到處都是血,厄尼就像傑姬先前一樣地想著。他看著屠殺現場,感到驚慌失措,接著才強迫自己繼續行動。接待台裡的東西,全在魯伯特·利比撞上桌子時灑了出來。在那些東西中,有一塊紅色的塑料長方形物品,正是他祈禱樓下的人還能拿來使用的東西。他才想彎腰拾起那東西(同時告訴自己彆吐出來,告訴自己這比越戰時的阿蘇村來說,已經算是好很多了),身後便有某個人開口:“我操他媽的天啊!站起來,卡弗特,動作慢一點。雙手舉到頭上。”然而,當羅密歐上樓想找厄尼已經發現的東西時,弗萊德與馬文還在伸手準備掏槍。羅密歐舉起他先前收在保險櫃裡的黑影泵動式霰彈槍,沒有片刻猶豫便指向兩名警察。“你們這兩個家夥不妨試試看,”他說,“給我站在一起,肩並著肩。要是我看到你們交換眼色,就會直接開槍。彆他媽的耍花樣。”“把槍放下,”弗萊德說,“我們是警察。”“你們是頭號混球。給我站過去靠著公告欄。過去的時候一樣肩並著肩。天殺的,厄尼,你跑進來乾嗎?”“我聽見槍聲,很擔心。”他舉起可以打開牢房的紅色鑰匙卡,“我想,你會需要用上這東西。除非……除非他們已經死了。”“他們沒死,不過也他媽的隻差一點而已。你拿下去給傑姬。我在這裡盯著他們。”“你不能把他們放出來,他們是囚犯,”馬文說,“芭比是殺人犯。另一個人則試著用文件或……或什麼類似的東西想陷害倫尼先生。”羅密歐完全沒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去吧,厄尼。快點。”“我們怎麼辦?”弗萊德問,“你會殺了我們嗎?”“我乾嗎要殺你,弗萊德?你還欠我春天那時候買的那台旋轉碎土機的錢。我記得你從頭期款以後就沒付過錢了。不會的,我們隻會把你們關進牢房裡,看看你們會不會喜歡那裡。那裡尿味很重,不過誰知道呢?你們搞不好會愛上。”“你為什麼非殺米奇不可?”馬文問,“他隻不過是個傻孩子。”“我們誰也沒殺,”羅密歐說,“是你的好朋友小詹乾的。”等到明天晚上,就沒有半個人會相信這件事了,他心想。“小詹!”弗萊德驚呼,“他人在哪兒?”“我猜八成在地獄裡鏟煤吧,”羅密歐說,“他們都會把新來的人派去那裡幫忙。”34芭比、生鏽克、傑姬與厄尼一同上樓。這兩個之前還是囚犯的人,看起來像是不太相信自己竟然還活著。羅密歐與傑姬押著弗萊德與馬文去牢房。馬文看見小詹的屍體時,開口說道:“你們會後悔的!”羅密歐說:“閉上你的臭嘴,給我到你的新家裡去。兩個全進同一間。反正你們是好朋友。”羅密歐與傑姬很快回到樓上,而下方的兩個人則開始大叫起來。“趁還可以的時候,我們趕快離開這裡。”厄尼說。35在樓梯上,生鏽克抬頭望著粉紅色的星星,吸進一口混合惡臭與令人難以置信的甜美空氣。他轉向芭比:“我從來沒想過還可以再見到天空。”“我也是。隻要我們一有機會,就離開這個小鎮。你覺得去邁阿密海灘怎麼樣?”生鏽克坐進貨車時還在不停笑著。有些警察就在鎮公所的草地上,其中一個——托德·溫德斯塔——朝這裡望了過來。厄尼舉起一隻手朝他揮舞一下,羅密歐與傑姬也跟著照做;溫德斯塔對他們回揮著手,接著彎腰去幫一個被自己的高跟鞋背叛、因此跌倒在草地上的女人。厄尼彎到方向盤下方,拿起兩根垂在儀表板下頭的電線交碰一下。引擎啟動後,他關上側門,將貨車駛離路邊。貨車緩緩駛上鎮屬山,搖晃地繞過幾個走在馬路上、被嚇傻的鎮民大會與會者。他們隨即駛出鎮中心,加速朝黑嶺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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