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界上,隻有莉比可以肯定這孩子是在刻意求死,她仿佛能看見安娜在用刀子割喉嚨。“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種奇跡,”她說,“一種造物的神跡。”這是正確的說法嗎?宗教語言在莉比嘴裡像外語。”星期四天氣灼熱,八月的天空藍得可怕。當威廉·伯恩中午走進餐廳時,隻有莉比一個人在裡麵,看著湯發呆。“安娜怎麼樣了?”他問著,坐到她對麵,膝蓋抵著她的裙子。她無法回答。他衝湯碗點點頭,“要是睡不著,你需要維持體力。”莉比拿起湯匙,發出金屬的刮擦聲。她把湯匙送到嘴邊,手在顫抖著,然後放下,濺起一點湯汁。伯恩在桌上俯身過去,“你不想跟我說話了嗎?”莉比推開湯碗。她一邊看著門口,提防賴安家的姑娘,一邊把奧唐奈太太用擁抱作掩護傳送“天賜嗎哪”的事情告訴了他。“媽的!這女人太膽大妄為了!”他驚呼。她不怪他爆粗口,“羅莎琳·奧唐奈一天隻喂兩口吃的,讓她孩子硬撐著,這已經夠惡劣的了。但過去的這五天,安娜拒絕了喂食,她母親居然一個字都沒說!”“大概她不知道怎樣既能在世人麵前坦白,又能推卸掉自己的責任。”莉比一陣不安,“這事你一點都不能報道,現在還不行。”“為什麼不行?”他何必要問?“什麼都要報道,是你的職業天性,”她嫌棄地說,“但救這姑娘的命要緊。”“我知道。”伯恩有點發火,“那你的職業天性呢,莉比·賴特?你跟安娜一起待了幾天幾夜了?你有多少進展呢?”莉比捂住臉。“對不起。”伯恩抓住她的手指,“我說的是氣話。”“這話千真萬確。”她試圖穩住聲音。“不管怎樣,請多包涵。”莉比從他手中抽出手,皮膚還是灼熱的。這個男人與她互相責怪,尖銳得一如他們的自責。“相信我,”他說,“將這場騙局公之於眾,是為了安娜好。”“但到了這份兒上,公開醜聞也不能讓她吃飯啊。”伯恩眯起眼睛,“你何以確定?”“安娜現在一意孤行,”莉比的聲音在抖,“她甚至好像在盼望死亡的到來。”他甩開臉上的鬈發,“為什麼啊?”莉比隻能搖頭,儘管她已經在極力了解這個女孩。“修女知道了嗎?麥克布裡亞第呢?”“除了你外,我誰都沒告訴。”威廉·伯恩注視莉比良久,讓她後悔說了這話,“好吧。我覺得你應該在今晚把你的發現報告給委員會,因為……”她打斷他,“今晚?”“他們沒通知你和修女嗎?十點鐘,他們在這兒的後屋裡開會。”他衝著剝落的壁紙歪歪頭,“醫生請求的。”儘管麥克布裡亞第昨天把莉比貶為“無兒無女的女人”,也許他終究聽進了莉比的一些話。她把下巴倚在手指關節上,“也許,如果我今天再去醫生那裡,把‘嗎哪’的事情告訴他……”伯恩搖頭,“麥克布裡亞第不會聽一句指責奧唐奈夫婦的壞話,而且他太沉迷於自己科學奇跡的設想了。不行,最好在今晚走進會場,向整個委員會宣布,你成功完成了他們委托你的任務,因此應該停止觀察工作。”成功?這更像是一敗塗地的感覺。“可這對安娜有什麼用?”她問。他揮舞著手,“也許能給她空間、時間遠離公眾視線,有機會改變想法。”“她堅持禁食,可不是為了給《愛爾蘭時報》讀者留下深刻印象。”莉比用犀利的口氣說,“這是她和你們可惡的上帝之間的事情。”“不要因為上帝的信徒想法荒唐就怪罪他。”伯恩說,“他隻是要求我們活著。”他們像是要打架的狗一樣互相對視著,然後,伯恩臉上擠出一絲苦笑,“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從沒遇到過一個女人、一個人,像你這樣褻瀆神靈。”陽光刺眼,莉比的製服已經貼在身上了。等她到達小屋時,她決定了:不管有沒有受到邀請,她今晚必須去參加這個會議。她怎麼可能缺席?她自己開門進屋,裡麵一片靜默。羅莎琳·奧唐奈和女傭在蠢蠢欲動的沉默中拔著雞毛,她們是在談論她嗎?“下午好。”莉比說。“下午好。”她們回道,眼睛不離死雞。臥室裡,安娜蜷縮地躺著,麵朝著窗戶,兩肋一起一伏,張著嘴喘息。修女愁眉苦臉的,“更差了。”她收拾鬥篷和包時輕聲說。莉比把手按在她胳膊上,讓她不要走,“今天晚上十點,委員會在賴安家開會。”她說得很輕,安娜聽不見,“我們必須去。”嬤嬤有些畏縮,“是麥克布裡亞第醫生這麼說的?”莉比很想撒謊,但她耳語道:“那個人腦子糊塗了。他認為安娜要變成冷血動物!不,我們必須繞開他,向委員會其他人報告。”“等星期天,我們被召喚時。”“要今晚!她可能挨不了三天,你知道的。”她幾乎不出聲地說。嬤嬤扭開戴著平整頭飾的腦袋,大眼睛裡閃爍著驚恐。“你不用跟他們說話。”莉比說。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告訴修女那個嗎哪的詭計,“但你必須跟我站在一起,嬤嬤。”“我的崗位在這裡。”“你肯定能找到其他人觀察安娜一小時。賴安家的姑娘,甚至……”嬤嬤不停搖頭,“我對修道院的院長們負責,是她們派我來此間在麥克布裡亞第醫生手下效力,並聽從他的指示。這是很悲哀,可……”“悲哀?”莉比重複著,聲音太響,很嚴厲。修女退出房間後,莉比想著慈光會修女發的第四個誓言,要為人所用。又記起南丁格爾小姐對一個被她遣送回國的護士所說的:沒有用的人就會礙事。然後,她向安娜走過去,柔聲問候。安娜的心跳像一根琴弦,隻隔著一層皮膚在顫動。“8月18日,星期四,下午1點03分。心跳129次,細弱。”她記下來,一如既往地清晰。“呼吸費力。”莉比把基蒂叫進來,讓她把家裡的枕頭都拿來。她把枕頭堆在安娜後麵,讓女孩幾乎半躺著,這樣似乎能讓她呼吸得稍微輕鬆些。“你把我抬離那些大門,”安娜合著眼睛,低語道,“把我帶離敵人之手。”莉比現在能聽得出《詩篇》裡的祈禱文了。如果她能親自做到多好,把安娜帶走,像是帶走一條口信、一陣風、一個嬰兒。帶走,就是解脫。“再喝點水?”莉比伸出茶匙說道。安娜的眼睛顫動著,但沒睜開。她搖搖頭,“讓它報應在我身上。”莉比來時,尿壺裡是空的,“你可能不覺得渴,但仍然需要喝水。”她的嘴唇黏糊糊地粘在一起,然後張開,吞進一匙水。到外麵直言相告會容易些,“你想再坐著椅子出去嗎?今天下午天不錯。”“不了,謝謝,莉比女士。”莉比把這也記下來:過於虛弱,無法坐輪椅。她的記事本不再隻是彌補記憶的了。它是證據,與一個罪行有關。“這船對我夠大了。”安娜嘟囔著。她這是對這張床、也就是哥哥留給她的唯一物件打了個古怪的比方嗎?還是她的腦子也開始受到禁食的影響了?莉比寫道,思維輕微混亂?然後她才想到,也許是發音含糊的“床”聽著像“船”。“安娜。”她用兩隻手握住安娜的一隻腫手,冰冷的,像瓷娃娃的手。利用你的影響力,伯恩告訴過她,“我現在是作為你的朋友在說話。你知道有種罪孽叫作自殺。”烏黑的眼睛睜開了,但斜著不看她。“我從《省察良心》(《省察良心》(),是天主教徒準備懺悔的指引。)裡給你讀點東西吧。”莉比說著,拿起她標記過的經書,“你是否做過任何事情來縮短生命或是加速死亡?你是否熱切或急不可耐地渴望自己死去?”安娜搖頭。“那麼因為虛榮呢?”女孩繼續著輕微的搖頭動作,像機器一樣,“我會飛升,然後安息。”“你肯定嗎?自殺的人不是會下地獄嗎?”安娜沒言語。莉比很想安慰她,但她強迫自己繼續任意發揮,“甚至於,你不會跟你哥哥葬在一處,而是在教堂墓地的牆外麵。”安娜把臉側向枕頭。莉比想起她告訴女孩的第一個謎語:人們不會,也不能看見我。(原文I will fly a rest.出自《詩篇》第55篇。)她靠得更近些,低聲說:“你為什麼想死呢?”“是獻身。”安娜糾正了她,但沒有否認。“什麼樣的上帝會用你的生命來換你哥哥的靈魂?”“他需要我。”安娜低語道,她又開始低聲念誦桃樂絲祈禱文,反反複複。借著下午最後的光線,莉比把孩子攙到椅子上,這樣能給床上的鋪蓋透透氣,把床單弄平整。安娜坐著,下巴抵在膝蓋上。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尿壺邊,但隻尿了一滴深色尿液,然後回到床上,動作像一個老婦,一個她再也活不到的老婦。孩子打瞌睡時,莉比來回踱步。沒有其他辦法,隻能叫基蒂再拿些熱磚來,因為白天這麼熱,孩子都止不住地打寒戰。莉比把枯掉的花扔掉,把經書收進箱子。然後她又把它拿出來,再次翻閱,查找桃樂絲祈禱文。書裡那麼多教條,為什麼要一天三十三次念這一條?這兒,標題是《為聖布裡吉特啟示之聖魂所做的受難日禱告》。莉比看不出祈禱文有何特彆:“我愛你到死,最寶貴的十字架啊,用耶穌——我的救世主的柔軟、嬌貴、可敬的軀體去裝飾,被他寶貴的鮮血潑灑和沾染。”她看了小字的注解,“在星期五齋戒念誦三十三遍,可使三個靈魂從煉獄中解脫,而在受難日的星期五,則可解脫三十三個靈魂。複活節的紅利,回報可以乘十一。”她正準備合上,才遲遲意識到一個單詞——齋戒。在星期五齋戒念誦三十三遍。“安娜。”她彎腰碰碰女孩的麵頰,“安娜!”安娜向上衝莉比眨眼。“你的祈禱文,‘我愛你到死,最寶貴的十字架啊’,你是因為這個不吃東西的嗎?”安娜的笑容太過詭異,帶著一絲陰鬱的愉悅,“他告訴你的嗎?”“誰?”她指指天花板。“不是,”莉比說,“我猜的。”“我們猜的時候,就是上帝在告訴我們事情。”“這跟你哥哥有關嗎?”莉比詢問。安娜點頭,“如果我天天齋戒、念這個祈禱文三十三遍……”“孩子啊,”莉比帶著哭腔說,“要說齋戒——我肯定它的意思是說,在‘一個’星期五隻少吃‘一頓’飯,這樣能救三個靈魂,如果是受難日,能救三十三個靈魂。”她怎麼像是在讀賬本似的複述著那些可笑的數字?“書上從來沒說過要完全不吃。”“可是帕特……”“帕特怎麼了?”安娜的眼神發亮,“他的靈魂需要很多淨化。不過,對上帝來說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不會放棄。我不停地念這個經,乞求他不要再懲罰我哥。”“但你的齋戒……”“那是為了贖罪。”安娜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麼恐怖的交易!”“我們天父不做交易的,”安娜責備地說,“他還沒有承諾過我什麼。但也許他能寬恕帕特,甚至也能寬恕我,隻是有可能。”她聲音發顫地補充說,“那樣帕特和我就又能在一起了。”“在天堂嗎?”她點頭,“兄妹倆。”這個計劃有種奇怪的合理性,是一種對孩子而言有道理的假想邏輯,“先活下來,”莉比勸她,“帕特可以等。”安娜發出啜泣聲,但臉上依然乾涸如粉。都沒有足夠的水分流眼淚了嗎?“他已經等了九個月了,一直在受著火烤。”莉比暗自咒罵著當初編出這個故事的人,“想想看,你爸媽會多想你。”她隻想到這麼說。安娜的臉扭曲了,“他們知道帕特和我在天堂是安全的。”她糾正自己,“假如,這是上帝的意思。”“在潮濕的地下,安娜,那是你將要待的地方。”“那隻是身體,”女孩不屑地說,“靈魂隻會……”她扭動了一下,“丟掉身體,像丟掉一件舊外套。”在這世界上,隻有莉比可以肯定這孩子是在刻意求死,她仿佛能看見安娜在用刀子割喉嚨。“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種奇跡,”她說,“一種造物的神跡。”這是正確的說法嗎?宗教語言在莉比嘴裡像外語。安娜搖頭,“主啊,在你手中。(原文In thee hands, O Lord.基督教聖歌歌詞。)”跟這個執迷的小信徒談快樂和幸福沒有用,她隻有使命。伯恩之前說過什麼的?“在你第一次張開雙眼的那一天,上帝隻要求一件事:你要活下去。我見過嬰兒生下來就死了,”莉比說,“而且毫無道理。”“他的安排。”安娜低聲道。“好吧。那麼,讓你存活下來也一定是他的安排。”莉比想象著墓地裡的那個集體墳墓,“在你小時候,幾十萬、上百萬的同胞在你周圍死去。”她說,“這就是說,活下去是你的神聖使命。繼續呼吸,像我們其他人一樣吃飯,做維持生活的日常工作。”她隻看見孩子的下巴極輕微地動了動,說了“不”,總是“不”。晚上八點,當馬拉奇·奧唐奈進來說晚安時,安娜已經熟睡。他來回踱著步,袖口下麵有一圈圈汙漬。然後他朝門口走去,但莉比抓住了機會。在那個精瘦體格裡的某處,一定藏著一顆父親的心。“我必須要告訴你,奧唐奈先生,”她低語,“你的女兒越來越衰弱了,她大概撐不多久了。”他眼中閃過恐慌,“醫生說……”“他錯了!我去過戰場的,奧唐奈先生。”她幾近咆哮地說。“小可憐!”他俯視著毯子包裹的身體輪廓。此時,莉比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把“嗎哪”的來龍去脈講出來了。但是,介入夫妻兩人當中並做這樣的指控,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馬拉奇相信莉比關於她女兒狀況的說法,因為現在她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能看得到了。但是,通過秘密的“神聖之吻”給安娜喂食她以為是天賜的食物,這樣有鼻子有眼的故事……為什麼他會相信一個陌生人、一個英格蘭女人的話?如果他不相信莉比,就會直接去問羅莎琳,而莉比就會被趕出這間小屋。當下要緊的是安娜,她告訴自己,改變她的想法,贏得她的認可。“你為什麼不勸她吃點東西,先生?”農夫衝她直眨眼,“那會嗆死她,肯定的。”“就喝杯牛奶?它的濃度跟水一樣啊。”“我做不到。”修女已經在門口了,九點了,莉比的輪班結束了。而且莉比馬上發現嬤嬤是一個人,這說明修女仍然不願意去參加那個會議。“賴特女士。”嬤嬤開口道。“用一壺滾水做熏蒸,也許能緩解這姑娘的呼吸。”莉比說著,與她擦身而過。她心裡揪著,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等。不單是一想到要闖進雇主們的會議、請求他們提早結束觀察就緊張不安,這是一種痛苦的兩難抉擇,因為要是她成功說服了他們,她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安娜了。一旦觀察工作結束,莉比不相信奧唐奈夫婦還會願意讓她在啟程回英格蘭前跟他們的女兒告彆。她想到了來之前工作的醫院,不知為什麼,她無法想象在那裡繼續原來的生活。個人得失沒關係,莉比告訴自己,無論怎樣,每位護士都必須離開她的病人。但這次分離會對安娜造成什麼後果?莉比感到很諷刺,她還沒有說服女孩吃哪怕一粒糧食,卻堅信隻有自己能辦到。她是自負到開始妄想了嗎?袖手旁觀,罪莫大焉。這不是伯恩關於報道饑荒的結論嗎?莉比看看表,十點一刻了。即便愛爾蘭人總是遲到,現在委員會應該已經到齊了。她站起身,整理製服,撫平頭發。她在酒鬼雜貨鋪後麵的那間屋子外麵等著,直到聽出了其中一些人的聲音,是醫生和神甫。然後她敲了門。沒有應答,大概他們沒聽見。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嗎?難道嬤嬤設法找到人替班,來這個會議了?莉比自己進去後,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羅莎琳·奧唐奈。他們的目光定住了。馬拉奇在他老婆身後,表情也一樣目瞪口呆。莉比咬著嘴唇,她沒料到這個。在奧唐奈夫婦麵前,她怎麼能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一個穿著舊織錦外衣的長鼻子、矮個兒男人坐在一把單獨的曲背大椅子裡,在一張附帶了幾個擱凳的桌子上主持會議。她猜這是奧特維·布萊克特爵士,從舉止看,是退休的官員。她發現了桌上的《愛爾蘭時報》,他們是在討論伯恩的文章嗎?“這位是?”奧特維爵士詢問道。“英格蘭護士,不請自來了。”約翰·弗林說道,他比鄰座的準男爵要高多了。莉比拒不退縮。“這是秘密會議,賴特女士。”醫生說。她的房東邁克爾·賴安扭扭頭,好像是在說她應該回樓上去。她覺得眼生的,是一個頭發油膩的男人,那一定是學校教師兼修鞋匠奧弗萊厄蒂了。莉比一一打量他們,積蓄著膽量。她會據實說話,用她手中記事本裡記錄的實情。“先生們,打擾了。我覺得,如果諸位在商談安娜·奧唐奈的事情,大家應該聽聽她健康狀況的最新消息。”“什麼‘消息’?”羅莎琳·奧唐奈嗤之以鼻道,“半小時前我離家時,她還睡得像個小寶寶呢。”“我已經做過報告了,賴特女士。”麥克布裡亞第醫生說。她衝他橫眉冷對,“你告訴委員會安娜已經浮腫到不能走路了嗎?告訴他們她的心跳一天比一天快、肺裡的膿液咕嚕咕嚕直響了嗎?她遭受著發冷、麻木、眩暈和疼痛。”如何不失體麵地提出排尿的問題?“她的身體幾乎排不出液體了。她的牙齦在出血,嘴角皸裂、牙齒脫落。”莉比翻著記事本,不是因為需要參考記錄,隻是為了向他們說明這一切都有案可查,“她的聲音嘶啞,皮膚上遍布硬皮和瘀青;她的頭發一把一把地掉,像個老……”她遲遲才發現奧特維爵士正舉手製止她,“我們知道你的意思了,夫人。”“我一直說,這整件事就是胡扯。”這位旅館老板打破了壓抑的肅靜氣氛,“誰不吃飯能活?”莉比暗想,如果賴安一開始真的這麼懷疑,他怎麼會同意摻和進來的?約翰·弗林嗬斥他:“你少說點!”賴安嘴巴一撇,“我跟你一樣,也是這委員會的一員,我說……”“我們根本沒必要撕破臉皮吵架吧?”神甫說。“薩迪厄斯先生,”莉比說著,向他走近一步,“為什麼你不叫安娜停止禁食?”“我相信你聽見我說過。”“那隻是不痛不癢的建議!出於拯救她哥哥靈魂這個瘋狂願望,她要餓死自己,顯然還得到她父母的默許了!”莉比伸手指向奧唐奈夫婦。“閉嘴,愚蠢的異教徒!”羅莎琳·奧唐奈咆哮著。啊,總算說出來了,真爽!“你是這村子裡的羅馬教廷代表,薩迪厄斯先生。你為什麼不命令安娜吃飯?”此人惱羞成怒,“神甫和教民的關係是神聖的,夫人,憑你的身份,你根本無法理解。”“如果安娜不聽你的話,”她問,“難道你不能請主教來嗎?”他怒目圓睜,“我不會、絕對不能把我的上級、整個教會牽扯進這件事。”“它不是已經被牽涉進來了嗎?”弗林問道。“明麵上,並沒有。”薩迪厄斯先生舉起手,做成圍欄的樣子,“對於不明事件,隻有排除其他所有可能原因之後,教會才可以裁定為天意所為。沒到那個程度,她就必須與任何神奇事件的說法保持謹慎的距離。”莉比意識到,這裡的“她”指的是教會。她從沒聽到和藹的神甫說話口氣如此冰冷,仿佛在照本宣科。“尤其是證據尚未提供的,”他低聲補充道,“或者似乎不可能提供的。”沒有證據。他這是當著奧唐奈夫婦的麵向全體人暗示,他們的說辭是捏造的嗎?莉比想起來,就是他敦促委員會出資進行正式調查的,虧他還是這家人的朋友呢。約翰·弗林身體前傾,滿臉通紅。仿佛自覺說得太多,神甫圓潤的臉龐抽搐了一下。莉比乘機利用這片刻的混亂,“我還有事情報告,先生們,此事性質嚴重、緊急,我希望這能豁免我不請自來之過。”她沒往羅莎琳·奧唐奈的方向看,以防這女人惡狠狠的目光讓她喪失勇氣,“我得知,出於惡毒的用心……”吱扭一聲,房門被撞開,然後又關上了,像是進來了一個鬼魂。接著一個黑影出現在空隙中,嬤嬤拉著輪椅,倒退著走進來。莉比啞口無言。她極力勸說修女過來,但把安娜一起帶來……嬌小的女孩歪斜地躺在準男爵借的輪椅裡,被毯子裹得嚴嚴實實。她的腦袋歪成奇怪的角度,但眼睛張開著。“爸爸,”她小聲說,“媽媽,莉比女士,薩迪厄斯先生。”她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吐字微弱,像是一顆顆掉落的石子。馬拉奇·奧唐奈雙頰濕了。“孩子,”薩迪厄斯先生說道,“我們聽說你身體不適。”這是愛爾蘭人最差勁的委婉說法。“我很好。”安娜用極輕微的聲音說。莉比馬上就知道,她不能講“嗎哪”的事情了。因為畢竟空口無憑,那隻是小孩嘴中的間接敘述。羅莎琳·奧唐奈會嚷嚷說,這個英格蘭女人為了泄憤,編出了一整套褻瀆神靈的謊話。委員會的成員們就會轉向安娜,要求知道真假。那時,這孩子會怎麼做呢?憑借安娜的理解力,她能否認識到,說她母親真的喂了她“嗎哪”,在這些人看來就是證明了羅莎琳是個撒謊精?此時此刻,莉比要逼著女孩在她和羅莎琳之間做出選擇,這太不可靠了。哪個孩子會不站在自己的母親一邊?況且,莉比覺得,這樣做,殘忍得不近人情。她改變策略,走向輪椅,朝修女點點頭。“晚上好,安娜。”女孩粲然一笑。“我能不能拿掉你的毯子,讓這些先生們看你看得更清楚些呢?”安娜微微點頭,她喘息著、張大嘴巴呼吸。莉比把孩子的身體露出來,把輪椅推到靠近桌子處,讓燭光照到她的白色睡衣。這樣委員會能看到她奇特的身體比例:一個巨人的手掌和小腿被嫁接到了一個小矮人的身體上。眼窩深陷、癱軟無力、臉色潮紅、手指發青、腳踝和頸部留有奇怪的印痕。安娜支離破碎的身體是莉比能給出的最有說服力的確證。“先生們,”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們兩位護士正在監視一個孩子的處決過程。兩個星期是一個隨意選擇的時間,不是嗎?我懇請各位,今晚就取消觀察。”她說的時候隻抱有一線希望。她隻知道,一定要有所行動,而且事不宜遲。長時間的沉寂。莉比看著麥克布裡亞第。她看得出,對於自己的理論,他的信心發生了動搖,他乾癟的嘴唇在抖動。“我覺得,我們看得夠多了。”奧特維·布萊克特爵士說道。“是的,你現在可以把安娜送回家了,嬤嬤。”麥克布裡亞第說。修女一貫恭順地點點頭,推著輪椅出去了,弗萊厄蒂跑上前去為她們撐開門。“還有奧唐奈先生和太太,你們也可以退場了。”羅莎琳看樣子很不情願,但還是跟馬拉奇一起離開了。“還有賴特女士……”薩迪厄斯先生指向她。“等這個會議結束。”她咬著牙對他說。奧唐奈夫婦走後,門關上了。“我相信大家都同意,要相當確定後才能改變我們一致同意的行動方案吧?”桌上一陣嘰嘰喳喳,但沒人提出異議。“我想,這事也就剩幾天了吧。”邁克爾·賴安說。周圍的人都點頭。莉比隱約意識到,他們的意思不是說,離星期天隻剩三天了,所以不妨現在結束觀察;他們的意思是,不妨繼續進行到星期天為止。他們難道沒看到這孩子嗎?準男爵和約翰·弗林就所謂程序和舉證責任喋喋不休,莉比不想聽了。她想,罪惡就是這麼釀成的,都不需要有一個邪惡的人。“畢竟,觀察工作是一次性徹底發現真相的唯一方法。”麥克布裡亞第在提醒全體成員。莉比突然覺得,她不再關心真相了,她隻希望女孩能活下來。“為了科學,為了人類……”莉比忍無可忍,“你可以被清理出醫生隊伍了,”她指著他說。她在虛張聲勢,她並不了解吊銷行醫資格的條件。“你們所有人,你們的冷漠等同於犯罪。不為一個孩子的生存采取必要措施,”她挨個指著他們,隨口說著,“企圖妨礙司法公正、合謀殺人。”“夫人,”準男爵說道,“我提醒你,我們付不菲的報酬聘用你,需要你在大家同意的兩周時間內履行一項單一任務。關於你是否觀察到那個姑娘吃了任何食物,我們要求你在星期天提供最終的證言,但除此之外……”“安娜到星期天可能已經死了!”莉比大吼,“我們都脫不了乾係。”“賴特女士,請克製自己。”神甫說。“她違反了多項聘用規定。”邁克爾·賴安指出。約翰·弗林點頭,“如果剩下不止三天,我會提議把她撤換掉。”“嗯,”準男爵點頭道,“情緒不穩定,很危險。”莉比踉蹌著走向門口。在她的夢中有抓撓聲,老鼠在長長的病房中群體出動,擠滿了走道,在病床間跳躍,舔舐著鮮血。有人在慘叫,但是莉比聽到蓋過人聲的是抓撓聲,那種爪子摩擦木頭的尖銳聲響……不對,是門,她房門上有抓撓聲。有人隻想叫醒莉比,而不想吵醒賴安店裡的其他人。她費勁地爬下床,摸到睡袍,把門開了個縫,“伯恩先生!”他沒說對不起。借著他手上蠟燭的飄忽光線,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莉比朝著漆黑的樓道掃了一眼,隨時會有人上來。她示意他進屋。伯恩毫不遲疑地進來了。他身上氣味溫熱,像是今天騎過馬了。莉比指了指唯一的椅子,他坐下了。她在淩亂的床上選了一處距離合適的地方坐下來,既碰不到男人的腿,又能低聲說話。“我聽說會議的事了。”“從他們中哪個人?”他搖頭,“瑪吉·賴安,在過道裡。”他跟女招待這麼親近,這讓她莫名地一陣心痛,“她告訴你什麼了?”“啊,她隻不過偶然聽到一些話,她覺得他們所有人像一群餓狼在圍攻你。”莉比差點笑了,她並不否認。她一五一十地跟他講了。安娜執意希望通過獻祭自己來為哥哥贖罪,莉比發現神甫找她來這個國家,是希望她能揭發不存在所謂奇跡的事實,讓他的寶貝教會免於假冒聖人的羞辱。委員會就是一群豬腦子,他們竟然拒絕改變計劃。“我在那時躺在床上,”伯恩說道,“琢磨著你的情況,莉比女士。”莉比沒好氣地說:“我什麼情況?”他的語氣變得相當嚴肅,“為了救這個女孩,你會付出多大代價?”隻有當他問了這個問題之後,她才知道了答案,“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他猛然揚眉,表示疑慮。“我不是你認為的那種人,伯恩先生。”“你認為我是怎麼認為你的?”“頑固、又死板又膽小、假正經,我並不是寡婦。”毫無征兆地,這話就脫口而出。這讓愛爾蘭男人坐直身體,“你沒結婚?”他臉上洋溢著好奇,要麼是厭惡?“我結過婚。據我所知,我還在婚姻裡。”莉比幾乎不敢相信,她講出了自己最糟心的秘密,偏偏還是對著一個新聞記者。但同時她也感到欣慰,那種不顧一切的難得快意。“賴特沒死,他……”人間蒸發了?拍拍屁股走人了?離家出走了?“他離開了。”“為什麼?”伯恩嘴裡蹦出這話。莉比聳聳肩,肩上一陣劇烈疼痛,“這麼說,你覺得他有道理的。”“不是!你誤會我了,你……”她不記得自己見過這人竟然一時語塞。他問:“到底有什麼事,能讓一個男人離開你?”此刻,她熱淚盈眶。是他為她憤憤不平的語氣猝不及防地感動了她。她父母並不同情她,反而很詫異莉比如此大意,剛撈到個丈夫不到一年就把他給弄丟了。他們還算講情麵,由著她自己冒充寡婦。這種瞞天過海的手段讓莉比的妹妹震驚不已,從此再也沒理過他們三個人。不過,莉比父母從沒問過她的一個問題是:他怎麼可以這樣?她使勁眨眼,因為她不願意讓伯恩覺得她在為丈夫哭泣,根本不值得為那個人淌一滴眼淚。她隻是笑了一下。“英格蘭男人還說愛爾蘭男人愚蠢!”這讓她笑出了聲,她用手止住。接著,威廉·伯恩吻了她,動作實在太快、太用力,她差點栽倒。他一言不發,隻吻了那一下,然後就走出了房間。儘管腦子很亂,莉比後來還是睡著了。她醒過來後,摸到桌上的懷表,撳下按鈕。表在手中震動報時:一、二、三、四。這時,她才想起伯恩吻了她。不,是他們兩人接了吻。她一陣內疚,筆直地坐起來。她怎麼能肯定,安娜在夜裡沒有惡化,沒有咽下最後一口粗氣?“今夜一直守在我身邊,將我照亮、將我守護。”她想回到那個小小的不透氣的房間,陪著安娜。昨夜她在會議上說了那些話後,奧唐奈一家還能讓她進去嗎?她連蠟燭都沒點,摸索著穿好衣服,然後瑪吉·賴安就來敲門了。她輕聲下樓,在前門費了半天勁才抬起門閂,出了門。天還黑著,月牙懶散地傍在雲邊。如此靜默、如此沉寂,仿佛整個國度都化為了一片荒蕪,隻剩下莉比獨自走在泥濘的道路上。小屋的細窗裡一點光亮,現在已經不停歇地照耀了十一個日夜,像是一顆忘記了眨動的可怕眼睛。莉比走近那個像是燃燒著的方格,窺視著裡麵的場景:嬤嬤坐在床邊,注視著安娜的側臉,小小的臉龐在燭光中分外皎潔。沉睡的美麗女孩純潔如初,一個也許因沒有動靜、沒有要求、沒惹麻煩才顯得完美的孩子。難怪人人都喜歡安娜·奧唐奈這樣,像廉價報紙上的插圖《最終的守夜》,或者《小天使的最後一覺》。莉比一定是移動了,除非嬤嬤有感知自己受到注視的特異功能,修女抬頭看著,還點頭致意。莉比走到前門,自己進去了。馬拉奇·奧唐奈正在爐火邊喝茶,羅莎琳和基蒂正在把一個罐子裡的什麼東西刮到另一個罐子裡。她們都掃了她一眼,不過隻是短短一瞥,仿佛隻是感覺到一股氣流。臥室裡,安娜睡得很沉,看起來像是蠟人一般。莉比按了按嬤嬤冰涼的手,嚇了她一跳,“謝謝你,昨晚過來。”“但沒起到作用,是嗎?”“不管怎樣吧。”太陽在六點一刻升起來。像是受到陽光的召喚,女孩晃晃悠悠地離開枕頭,把手伸向空的尿壺。莉比衝過去拿給她。安娜嘔出來的東西燦黃燦黃的,而且是透明的。空空如也的胃裡隻有水分,出來的東西怎麼能這麼鮮豔?女孩發著抖,抿緊嘴唇,像是要把殘液甩掉。“你疼嗎?”莉比問。這是最後幾天了,不會錯。安娜吐了又吐,隨後躺回枕頭上,頭轉向梳妝台。莉比不能看安娜,她讓自己忙碌著,在記事本上記錄。“嘔出膽汁,半品脫?”“心跳:每分鐘128次。”“呼吸頻率:每分鐘30次。”“水泡音(水分的輕微破裂聲)。”“頸部靜脈腫脹。”“體溫很涼。”“眼神呆滯。”安娜正在老去,像是時間本身加快了速度。她的皮膚像是揉皺的羊皮紙,上麵遍布瘢痕,仿佛是有文字信息印在上麵,然後又被刮掉了。孩子揉了鎖骨,莉比發現皮膚的褶子沒消掉。頭發散落在頂層的枕頭上,莉比把它們攏起來,塞到圍裙的口袋裡。“你的脖子僵硬嗎,孩子?”“沒有。”“那你怎麼那樣歪著?”“窗戶太亮了。”安娜說。莉比很餓,她忍不住了。她正在尋思奧唐奈一家是不是故意把她當不需要吃飯的鬼魂對待,女傭用托盤端來了莉比的早餐。基蒂談論著異乎尋常的好天氣,但她眼睛周圍又紅又腫。“你今天怎麼樣,乖囡?”她突然柔聲問道。“很好。”安娜喘息著跟她表姐說。烤餅配淡黃油。莉比把一塊塞進嘴裡,想象著聖人彼得站在大門邊,等待一塊抹了黃油的蛋糕。她嘗到了灰的味道。從現在直到我們臨死的那一刻,阿門。她把餅放回盤子裡,把托盤放在門邊。那天上午,孩子斷斷續續地說著話,帶著鼻音的低語,“所有東西都在伸展,莉比女士。”“伸展?”“房間,裡外混在一起了。”這是開始神誌不清了嗎?“你冷嗎?”安娜搖頭。“熱嗎?”莉比問。“都不,沒變化。”那雙呆滯的眼睛讓她想起相片上帕特·奧唐奈畫出來的目光。它們似乎會時不時地抽搐,也許是視力困難。“你能看到眼前的東西嗎?”她問安娜。遲疑,“大部分。”“意思是,那裡的大部分東西?”“所有東西,”安娜糾正她,“大部分時間。”“有些時候你看不到?”“眼前發黑,但我看到了其他東西。”女孩說。“什麼樣的東西?”“美好的東西。”這就是饑餓的惡果啊,莉比想吼。但有誰衝孩子嚷嚷,就讓她改變了想法的?她在本子裡都記下來,為了告訴醫生,萬一今天他還會勞神出現的話。“再說一個謎語好嗎,莉比女士?”沉默良久後,孩子問道。莉比很吃驚。但她想,人人都喜歡來點娛樂以打發時間,哪怕是將死之人,“噢,讓我想想。對了,我想我還有一個。什麼是……什麼東西是越小越嚇人?”“嚇人?”安娜複述道,“老鼠嗎?”“但即使老鼠大了幾倍,它還是一樣嚇人,也許更嚇人。”莉比指出。“好吧。”女孩喘了口氣,“一個越小就越能引起恐懼的東西。”“確切說,是更薄,”莉比修正自己的說法,“更窄。”“一支箭,”安娜喃喃道,“一把刀?”又一口粗氣,“求你,給個提示。”“想象著走在它上麵。”“它會弄疼我嗎?”“隻有你走開時。”“是橋。”安娜叫道。莉比的表情告訴孩子,她猜對了。基蒂在門口,“薩迪厄斯先生來了。”神甫穿著厚厚的黑衣,看起來熱得難受。莉比昨晚成功刺痛他的良心了嗎?他問候安娜時,依然嘴角上揚,但眼中儘是愁雲。莉比放下對此人的憎惡。畢竟,如果有人能讓安娜相信她把哥哥拉扯上天堂的打算很荒唐,那人按理說應該是她的神甫。並不是說整件事有什麼合理之處。“安娜,你想跟薩迪厄斯先生單獨談談嗎?”她意味深長地問。安娜微微搖頭。他心領神會,“你希望做懺悔嗎,孩子?”“現在不用。”羅莎琳·奧唐奈交叉著疙疙瘩瘩的手指,“她像個小天使似的躺在那兒,能犯什麼過錯?”你害怕她把秘密喂食的事告訴神甫,莉比心裡說,惡女人!“那麼,我們唱一首聖歌嗎?”“好主意。”馬拉奇·奧唐奈摸著下巴說。“太好了。”安娜喘著說。莉比遞來水杯,但孩子搖搖頭。有六個人在,房間裡擠得慌。羅莎琳·奧唐奈起了個頭——“從我的流放之地,”“我召喚著你,”“而後瑪利亞,我的聖母,”“將我慈祥地凝視。”莉比暗想,為什麼愛爾蘭是“流放之地”(流放之地(nd of exile)在前文奧唐奈一家人所唱聖歌裡出現過,莉比認為它指的是整個地球。)?其他人都加入了:丈夫、女傭、神甫,甚至床上的安娜。“而後瑪利亞憐憫地,”“將我俯視,”“這聲音來自你的孩子,”“它是在召喚著你。”憤懣令莉比如同針芒在背。不,這才是你的孩子!她在心裡跟羅莎琳·奧唐奈說,安娜需要你的幫助,而不是聖母瑪利亞的幫助。基蒂用驚人的甜美女低音唱了下一節:“帶著悲傷,在黑暗處,”“請仍舊守在我身邊,”“我的光明、我的庇護,”“我的向導、我的守護。”“雖然我身邊陷阱遍布,”“但我為何要恐懼?”“我知道我很脆弱,”“但我的聖母就在此處。”莉比現在明白了,整個地球是“流放之地”。對於鐵了心、急著要升到天堂的靈魂來說,人生可以擁有的種種喜好和享受,都被斥為“陷阱”。可是陷阱在這裡,這個用糞和血、毛和奶湊合而成的小屋,是囚禁和傷害一個小女孩的牢籠。“保佑你,我的孩子。”薩迪厄斯先生跟安娜說,“我明天再來看你。”這就完了?他儘力了?一首聖歌、一聲祝福,然後溜之大吉?奧唐奈夫妻倆和基蒂跟著神甫魚貫而出。在酒鬼雜貨鋪,沒有伯恩的跡象。莉比敲他房門時,沒有應答。他是後悔吻了她,在躲著她嗎?整個下午,她躺在床上,眼睛乾得像紙,睡眠是遙不可及的。在紛紛擾擾之中,儘自己的責任。她的老師教導過。莉比如今已經做儘嘗試,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她對安娜的責任到底是什麼?將我帶離敵人之手,安娜禱告過。莉比是她的敵人還是救星?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昨晚她對伯恩如此誇口過。但她究竟要怎麼做,才能拯救一個拒絕被救的孩子?七點時,她勉強下樓吃了點晚飯,因為她感到虛弱。這會兒,烤兔肉像鉛塊似的壓在胃裡。八月的夜晚很是悶熱。她到達小屋時,地平線的黑影正在吞噬著夕陽。她敲門,緊張得生硬。在換班期間,安娜有可能會墜入昏迷。“老樣子,小天使。”羅莎琳·奧唐奈低聲說。不是天使,是人類小孩。莉比一言不發地走過這個當媽的。廚房裡有燕麥粥的味道,爐火永遠在熊熊燃燒。“她起碼氣色不錯。”羅莎琳嘀咕著,跟莉比走進孩子的房間。臉色蠟黃,莉比本想這麼說,襯著灰白的床單很奇怪。“晚上好,安娜。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嗎?”女孩張開眼睛,眨動著。莉比扯開下眼皮查看眼珠。沒錯,眼白是黃水仙般的奶黃色。她朝嬤嬤投去犀利的一瞥。“醫生今天下午來看時,確認是黃疸病。”修女低語著,穿上鬥篷。“那是什麼?”羅莎琳·奧唐奈問道。“說明安娜整個身體正在崩潰。”莉比口齒清楚地說道。當媽的沒有接話。尿壺是乾的。莉比把它傾斜,又看看嬤嬤。修女搖頭。這麼說,一點尿液都不排了。安娜體內的一切都在逐漸衰竭。“明天晚上八點半有一個許願彌撒。”羅莎琳·奧唐奈忽然宣布。“許願?”莉比複述道。“專門為了一個特殊願望。”嬤嬤解釋說。“為了安娜。是不是很有心呢,乖囡?”當媽的問,“因為你不舒服,薩迪厄斯先生要舉行特彆的彌撒,而且大家都參加呢。”“真好。”安娜仿佛需要全神貫注般地說出來。莉比拿出聽診器,等另外兩個女人離開。今晚她好像聽到安娜心臟裡有額外雜音——奔馬音。這有可能是她過於杯弓蛇影想象出來的嗎?她仔細聽。是了,慣常的兩次心跳變成了三次。接下來她數了呼吸次數。每分鐘29次,更頻繁了。安娜的體溫似乎也更低了,儘管這兩天很熱。她坐下來,握住安娜粗糲的手掌,“你的心臟開始猛跳了。你自己覺得嗎?”女孩躺的姿勢有點怪,手臂和腿一動不動,“你肯定覺得痛吧?”“不是這個詞。”安娜低語。“那不管你怎麼稱呼它吧。”“嬤嬤說這是耶穌之吻。”“什麼是?”“疼痛的時候。她說這代表我離他的十字架夠近,他可以俯下身親吻我。”無疑,嬤嬤說的是安慰話,但這讓莉比很驚恐。安娜劇烈地呼吸,“我隻想知道要多久。”莉比問:“你是說,死亡?”女孩鎮靜地點頭,像是在等一封信,或是一場雨。“它不是自然發生的,特彆是在你的年紀。”莉比跟她說,“孩子是很有生命力的。”這簡直是她跟病人之間最詭異的對談了。“願你的意旨實現。”安娜低語著,畫著十字。“這不是上帝的作為,”莉比提醒她,“是你的作為。”安娜的眼瞼無力地抖動著,最終閉上了,響亮的呼吸聲變得和緩、平穩。莉比一直握著那隻腫手。睡眠,片刻的僥幸。她希望安娜能整晚安眠。牆那頭開始念《玫瑰經》。這一次很安靜,念誦得很輕。莉比等著它結束,等著一家人安歇。奧唐奈夫婦退回牆外的洞穴,基蒂在廚房長椅上睡下,所有細微聲響逐漸沉寂。最後,她成了唯一醒著的人、觀察者。今晚永遠守在我身邊。莉比忽然想到,她為什麼要希望安娜活過本周五晚上、下一個晚上以及剩下的無論多少個晚上?按理說,出於憐憫,她不是應該希望它完結嗎?歸根結底,她為了讓安娜好受些所做的一切努力——喂一口水、加個枕頭,不過是在延長她的痛苦。有那麼一會兒,莉比任由自己想象著,做個了斷:拿起一條毯子、疊起來,蓋在孩子臉上,用儘全身力氣壓下去。不會太困難,也用不了一分鐘。這是仁慈之舉,真的。殺人犯。莉比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盤算起弄死病人來了?她怪自己睡眠不足、迷茫失措,千頭萬緒、亂七八糟。一片荒蕪的沼澤,一個迷途的孩子,還有步履蹣跚跟在她後麵的莉比。絕不能灰心!她命令自己。這難道不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之一嗎?莉比想起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天使整夜角鬥,一再被扔下去,屢敗屢戰。想想,想想!她絞儘腦汁。一個孩子有什麼過往?羅莎琳·奧唐奈在第一天早上回答過她的問題。但所有疾病都有發病、病中和結束的過程,莉比隻是必須在這個病例上順藤摸瓜。然後她想到了——那個哥哥,帕特·奧唐奈。這個男孩,莉比隻是從一張照片上認識,他的眼睛是畫上去的。他的妹妹怎麼會堅信她必須用自己的靈魂為他的靈魂贖罪?莉比努力設身處地地想象一個對那些古老傳說信以為真的女孩,原原本本地理解安娜的掙紮。四個半月的禁食,為一個男孩贖罪怎麼需要付出那麼大的犧牲?除非他在地獄,安娜說過。但帕特自己也隻是半大孩子,他怎麼會在地獄遭受火烤?“安娜。”隻輕聲地一下,接著更響些,“安娜!”孩子醒得很費勁。“安娜!”她沉重的眼皮一眨不眨。莉比把嘴巴湊得離女孩耳朵很近,“帕特做過什麼壞事嗎?”沒有回答。放過她吧!莉比告訴自己,這些現在有什麼意義?“他說沒關係的。”安娜勉強發出聲音,眼睛仍然合著,仿佛還在夢中。莉比屏住呼吸,等著。“他說這是雙份的。”莉比不解其意,“雙份的什麼?”“愛(love)。”頂著舌頭發L,極少量的噴氣,牙齒碰到下嘴唇發V。“我的愛人是我的,我是他的。”“你指的是什麼?”她儘可能柔和地問。“那一晚,他跟我成親了。”莉比眨眼,再眨眼。房間依然靜止,但它周圍的世界驟然墜落,令人作嘔。他需要我。安娜說過,但她說的不是耶穌。“我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新娘。”安娜輕語,“雙份的。”這裡沒有其他臥室,兄妹倆肯定合住在這一間裡。莉比第一天搬出房間的那扇折疊屏風,就是用來把帕特的床——這張床、他臨終的床跟安娜地板上的床墊分隔開來的。“那是什麼時候?”莉比問這話時,喉嚨生疼。安娜微微聳肩。“帕特多大,你還記得嗎?”“大概,十三歲吧。”“那你呢?”“九歲。”安娜更肯定地說。莉比的臉扭曲了,孩子依然像睡著似的躺著。“安娜,這是一次——單獨一回,還是……”“婚姻是永遠的。這是個秘密。”莉比微微發出聲音,鼓勵她繼續說。“當兄弟和姐妹結婚時,這是一個神聖的秘密。我們和上帝之間的秘密,帕特說。”莉比心裡泛起一陣惡心,“我一睡著,他就進來找我。”“可後來他死了,”安娜說,聲音像貝殼似的劈啪作響,眼睛睜開,定定地看著莉比,“我想,也許他做錯了。”莉比點頭。“上帝帶走帕特,也許是因為我們做的事。那麼,這不公平,因為帕特承受了所有的懲罰。”他活該。但莉比閉著嘴,讓孩子能繼續說下去。“然後在布道會上……”安娜單獨發出一聲重重的抽泣,“那位至聖救主會會員在他的宣講裡,說兄妹之間這是不可饒恕的罪孽,是六種淫欲中第二壞的。可憐的帕特一直都不知道!”唉!“可憐的帕特”清楚得很,他編織了一套動人說辭,美化了他一夜又一夜對妹妹所做的事。“他死得太快了,”女孩哀聲道,“根本沒機會懺悔。”莉比聽不下去了,“安娜,你沒做錯。”“可我做錯了。”“這是你哥哥對你犯的錯。”安娜搖頭,“可我也雙份地愛他啊。”莉比無法回答。“也許我們很快能在一起,但這一次沒有身體了,沒有成親,”安娜懇求著,“隻是兄妹再在一起。”“安娜,我受不了了,我……”莉比蜷伏在床邊,涕泗滂沱,淚眼迷蒙,“你……”“彆哭,莉比女士。”那雙纖細的手臂向莉比伸出,環住她的頭,把她往下拉,“親愛的莉比女士。”在毯子上、在孩子腿上兩個硬邦邦的突起之間,莉比收住悲聲。反過來了,被一個主動求死的孩子安慰,這樣一個孩子。“彆擔心,沒事。”安娜喃喃道。“不,不會沒事。”“一切都好,一切都會好。”幫幫她!莉比在向自己不相信的那個上帝禱告,幫幫我。隻聽見萬籟俱寂,她使勁地聆聽。過了很長時間,莉比實在等不了了,她摸索著穿過廚房,經過長椅上女傭睡覺的身影。她臉上的皮膚依然緊巴巴、汗津津的,她摸到隔開外麵棚子的門簾,小聲說:“奧唐奈太太。”一陣響動,“安娜有事?”“不,她睡得很熟。我需要跟你談談。”“什麼事?”“私下聊,”莉比說,“拜托。”她最終決定,她一定要說出安娜的秘密,但隻對另一個女人說。並不是她信任羅莎琳·奧唐奈,恰恰相反。但這淒慘的故事屬於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有權知道其中一個對另一個乾下的勾當。莉比的希望是,這事最終可能震醒羅莎琳,讓她清醒一些。聖母瑪利亞的頌歌在莉比腦中回響:我的母親慈祥地看著我,可憐我的心意,可憐我。羅莎琳·奧唐奈撥開簾子,鑽出小棚子。在被封掉的爐火的隱約紅光中,她的眼睛睜得溜圓。莉比做了個手勢,羅莎琳跟著她走過堅硬的泥土地麵。一走到外麵、帶上門,莉比就飛快地說起來,不給自己泄氣的機會,“我必須告訴你,安娜被侵犯過。她……不完整了。”這麼繞著彎子說話,假正經得可笑。羅莎琳眯起眼睛。“她才九歲時,你兒子就開始糟蹋她。”“賴特女士!”女人低聲怒吼,“你亂傳醜事,我再也不能容忍了。”不管莉比有何心理準備,這個反應還是出乎意料。“這就是帕特下葬後安娜編出來的齷齪謊言,我當時怎麼跟她說的,現在也照樣這麼說,不要糟踐她可憐的哥哥。”莉比不得不靠在小屋的牆上。安娜飽受痛苦的煎熬,鼓起勇氣向她母親坦白整件醜事,羅莎琳卻覺得她在撒謊。“可是……”“你不要再說了。”羅莎琳指著莉比的臉說,然後轉身走回屋裡。星期六早上,六點剛過,莉比在伯恩房門下塞了一張字條,她的臉滾燙。接著,她趕緊離開酒鬼雜貨鋪,穿越潮濕的田地。月亮縮成了一彎薄薄的月牙兒。這裡是地獄之國,不可挽回地遊離在天堂的運行軌道之外。那個微型聖泉旁的山楂樹立在她麵前,上麵的碎布條在暖風的吹拂下舞動著。她現在明白這種迷信的用意了。假如做任何祭禮有希望救安娜,她難道不會試試嗎?為了這個孩子,她願意去拜一棵樹、一塊石頭或是一個雕蘿卜。莉比想著數百年來抱著消痛除厄的希望離開這裡的人們,多少年過去了,他們提醒自己,如果我還感到疼痛,這隻是因為那塊布還沒有腐爛。安娜想要離開自己的身體,把它像舊外套一樣丟掉。拋棄她的皺皮囊、這個名字、她不堪回首的過去,讓一切都灰飛煙滅。是的,莉比本該希望這樣的,這是為了女孩,她更希望,正如東方人相信有可能發生的,安娜可以重新轉世投胎,第二天醒來時,發現自己成了另一個人,這一次,是一個完好無損的小女孩,沒有孽債要還,能夠而且可以飽食無憂。然後,在漸漸發亮的天際,出現了一個匆忙的身影,她立刻知道她有多麼依戀威廉·伯恩,身體和精神上的需要一樣毋庸置疑。他的頭發很亂,馬甲紐扣扣錯了。他攥著她的字條。“我吵醒你了嗎?”莉比傻傻地問道。“我沒睡。”他說著,握住她的手。儘管她的狀態一塌糊塗,身上還是流過一陣暖流。“昨天晚上,在賴安店裡,”他說,“人人都在談論安娜的事。傳言說你告訴委員會她衰弱得很快,我覺得全村人都會參加那個彌撒。”他們中了什麼群體性魔怔了?“如果本村人擔心有個孩子被任由著餓死,”莉比質問,“他們為什麼不去圍攻那家人?”“宿命論。”伯恩用力聳肩,“我們愛爾蘭人生來善於忍耐,或者,換個說法是,冷漠。”他挽起她的手臂,他們在樹下走著。太陽出來了,看樣子又將是美好得可怕的一天。“昨天我在阿斯隆,”他告訴她,“跟警察論理。那個自負的家夥,戴警帽配火槍。他一直捋著胡子說,這種情況相當微妙。他說,沒有任何罪行已經成立的證據,警察局不會去侵犯民宅內室。”莉比點頭,警察能起什麼作用?不過,她還是理解伯恩試圖做一些嘗試、任何嘗試的衝動。她多麼希望把昨夜知道的事情全部跟他說出來,不隻是為了一吐為快,而是因為他應該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她不能這麼做。把孩子細弱身子所承受的秘密透露給一個男人、任何男人,哪怕是保護安娜的男人,都是一種背叛。伯恩聽到後,怎麼會一如既往地看待這個無辜的女孩呢?不,莉比不能跟其他人說。安娜自己的母親都說她在撒謊,所有人也會這麼說。莉比不能讓安娜經曆一次粗暴的體檢,她孱弱的身體已經承受了太多的指指戳戳。更何況,即便事實能得到證明,莉比認為是近親強奸的,其他人會說成是勾引。“我必須告訴你,”她說,“我已經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在這個家庭,安娜活不下去。”“可她隻有他們,”伯恩說,“隻認識他們。沒有家的孩子會怎樣?”鷦鷯不嫌巢小,羅莎琳·奧唐奈曾經吹噓過。但要是一隻羽毛稀奇的鳥發現自己進錯巢了呢?“童貞母親,溫柔恭禮,選我吧,為你孕育聖子。”要是那隻鳥用尖喙啄小鳥呢?“相信我吧,他們不是家人。”“觀察工作明天結束,”他輕輕說,“你打算怎麼辦?”南丁格爾小姐問過:你有沒有全力以赴地去彌補那個缺口?莉比盯著伯恩寬展的指甲,沒看他的臉。她覺得自己直到這一刻才痛下了決心。她抬頭,說:“我必須帶安娜走。”“帶去哪裡?”“除了這裡外,不管哪裡。”她放眼坦蕩的地平線,“越遠越好。”去世界的儘頭。他鬆開莉比的胳膊,但仍靠得很近,朝向她,“如何能說服孩子吃飯、活下去呢?”“我說不清楚,但我知道她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這些人。”他的語氣有些揶揄,“你在買那些該死的勺子。”莉比有片刻的迷惑,然後想起她在斯庫塔裡買的一百把勺子,微微一笑。“我們把話說清楚了,”他說道,口氣又變得文雅,“你是想綁架這個姑娘。”“大概彆人會這麼說,”莉比心驚膽戰、聲音嘶啞地說,“但我不會強迫她。”“那麼,安娜會願意跟你走嗎?”“我相信她會的,隻要我跟她能說對了話。”伯恩很機靈,沒有指出這事極端不靠譜,“你打算怎麼走?雇個車夫嗎?還沒走到其他郡縣,你們就被抓了。”一時間,莉比感到身心疲憊,“我最後會坐牢,安娜會死,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伯恩仔細看著她,“但你還是想試。”她不知如何回答,“這場戰鬥值得奮鬥。”很荒唐,她現在引用南丁格爾小姐的話,要是聽到自己的護士因為誘拐兒童被捕,南丁格爾小姐會無地自容。但有的時候,老師教誨的結果會超過她的預期。威廉·伯恩接下來的話讓她大吃一驚,“那就必須今晚進行。”星期六一點,當莉比到那裡值班時,臥室房門關著。嬤嬤、基蒂和奧唐奈夫婦都在廚房裡跪著,馬拉奇一手拿著帽子。莉比去轉門把手。“不行,”奧唐奈太太噓道,“薩迪厄斯先生正在給安娜做告解禮。”告解,那是懺悔的另一個說法,不是嗎?安娜最終有可能把她尋求拯救帕特靈魂的秘密告訴神甫嗎?“臨終聖禮的一部分。”嬤嬤解釋道。莉比腳下一晃,差點倒下來。“它不單是幫助人得以安寧。”修女讓她安心。“得以什麼?”“安然死去。它還能幫助病危之人,大家知道,如果是上帝的旨意,它就能使人康複。”臥室裡響起尖銳的鈴聲,薩迪厄斯先生打開門,“你們可以全進來做塗油禮了。”一群人站起身,跟在莉比後麵,曳腳而入。安娜躺著,沒蓋毯子。梳妝台上鋪著一塊白布,上麵放著一支燃著的粗白蠟燭、一個耶穌受難像、一些金色碟子、一片某種乾葉、一些小白球、一片麵包、幾盤水和油、一塊白色粉末。薩迪厄斯先生用右手大拇指沾了油,“用這代表愛與憐憫的聖油,”他用拉丁語吟誦道,“主通過你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和言語、行走能力,寬恕你的一切。”他點了安娜的眼皮、耳朵、嘴唇、鼻子、手,最後是她畸形足的足底。“他在做些什麼?”莉比低聲問基蒂。“抹去汙痕,她用身體的每一處犯下的罪過。”女傭對她耳語。那人們對她犯下的罪過呢?神甫拿起那盤白球,用其中一個擦去每一處的油。是棉花球嗎?放下盤子後,他用拇指撫摩麵包,“願這神聖的塗油禮帶來撫慰和輕鬆。”他告訴一家人,“記住,有人說,上帝會擦去他們眼中的所有淚水。”“保佑你,薩迪厄斯先生。”羅莎琳·奧唐奈喊道。“無論是短暫時間,或是許多年以後,”他的聲音像是催眠的旋律,“我們都會再次相聚,永不分開,在一個沒有悲傷和分離的世界裡。”“阿門。”哄人的說教!莉比咬緊牙齒。他在水盆裡洗手,用布擦乾。馬拉奇走向他女兒,彎下身子,像是要親吻她的前額。然後他停了下來,似乎她現在太過聖潔、不能碰觸,“你需要什麼嗎,乖囡?”“隻要毯子,麻煩你,爸爸。”她牙齒打戰地說。他把毯子拉上來,齊她的下巴蓋住。薩迪厄斯先生把所有器物收進包裡,羅莎琳送他出門。“請等一下!”莉比對他叫道,“我要跟你談談。”羅莎琳·奧唐奈揪住莉比的衣袖,用力過猛,一處線腳崩開了,“當神甫帶著聖化的聖餐時,我們不會拉住他閒聊。”莉比不理她,跟在他後麵跑。跑到外麵的院子,她叫道:“安娜跟你說了帕特的事嗎?”那個人停下來,平滑的臉緊繃著,踹開一隻啄食的母雞,“賴特女士,你企圖誘導我打破懺悔保密原則的唯一托詞,就是你對我們信仰的無知。”那麼,女孩一定是跟他說了犧牲自己的打算。“這些不幸應該讓這家人自己保守,”他說,“而不應該外傳。安娜本就不應該跟你談論這個話題。”“可如果你對她曉之以理,如果你說明上帝從來不會……”神甫壓下她的話說:“我幾個月來一直在告訴這可憐丫頭,她的罪過得到寬恕了。況且,我們不應該說死者的壞話。”莉比瞪著他。死者,他根本不是在說安娜的禁食。他是不想談帕特對她做的事。她的罪過得到寬恕了。幾個月前,在布道會之後,安娜一定是向她的教區神父敞開了心扉,說了她對於“秘密成親”的所有困惑、她的一切痛苦和屈辱。與羅莎琳·奧唐奈不同,他還算足夠明智,相信了她。但他做了什麼?“寬恕”安娜被親哥哥蹂躪,然後命令她永不再提起。等莉比回過神,神甫已經在去小巷的半道上了。她目送他消失在樹籬附近,暗想,薩迪厄斯先生壓下了其他多少個家庭的多少個這樣的“不幸”?他隻知道這樣處理一個孩子的痛苦嗎?家醜不外揚——愛爾蘭人的基本美德。回到煙霧繚繞的屋子裡,基蒂正把那些碟子裡的東西扔進火裡:鹽、麵包,甚至有水,發出刺啦刺啦的劇烈響聲。莉比臉滾熱、心狂跳,“你在乾什麼?”“它們上麵還有聖油的痕跡,”女傭告訴她,“必須把它們埋掉或者燒掉,不然就是褻瀆神靈。”隻有在這個國家,才會有人把水燒掉。羅莎琳·奧唐奈正在把茶罐和糖罐收到牆裡的一個紙糊的壁櫥裡。“醫生呢,”莉比沒好氣地說,“你想過要去請他來嗎?”“他上午不是來過了嗎?”她頭也不回地回道。“那安娜的情況他怎麼說?”“現在她全聽上帝的安排了。我們都是。”奧唐奈太太說完了。莉比有個計劃,她提醒自己,她不能讓鬥嘴分了心。“今晚那個彌撒,八點半的,”她跟正在把燒糊的燕麥粥刮到盆裡的基蒂說,“這種儀式要多久?”“說不好,今天這場很特殊。”“比一般的要久?”“哦,久太多了。我覺得要兩個小時。”莉比故作驚歎地點頭,“我在想,我今晚應該待得久一些,這樣嬤嬤就能陪你們去彌撒了。”“不需要。”修女在臥室門口說。莉比急了,轉向正在灶台邊拿著報紙若有所思的馬拉奇·奧唐奈,“孩子這麼喜歡嬤嬤,她不是應該去嗎?”“確實,她應該去。”他說。修女遲疑著,皺起眉。“對,你一定要跟我們一起參加啊,嬤嬤。”羅莎琳·奧唐奈說,“給我們打打氣。”“很願意。”修女說,她看向莉比的眼神依然疑惑。莉比覺得一陣輕鬆,在臥室裡放下自己的東西,“你好,安娜。”憔悴枯黃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你好,莉比女士。”孩子困倦怠動,似乎被腫脹的腳踝困在了床上,隻是時不時地渾身打一個冷戰,呼吸聲很響。“喝點水?”安娜搖搖頭。莉比叫基蒂再拿一條毯子。堅持住!她想在安娜耳邊低語。再等一小會兒,就到今晚。但她不能說一個字,還不行。這是莉比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但這屋裡有些躁動。奧唐奈夫妻倆和他們的女傭心情鬱悶地待在廚房,不時進來看看安娜。莉比自顧自地做事,試圖看起來像個值著普通班的普通護士,她讓安娜靠在枕頭上、用布沾濕安娜的嘴唇。她自己的呼吸變得又急又淺。要是莉比一跟安娜表明心跡,她就停止心跳了怎麼辦?重病者可能會因為極小的驚嚇就一命嗚呼,一聲驚雷、一個不速之客,甚至一個好消息,虛弱的心臟經不起任何突然變化。不過,也許一切都無法驚動這孩子了。安娜不是有一種驚人的能力嗎?她能心如止水地麵對整個世界,然後說不。四點,基蒂端來一碗奇怪的蔬菜混合肉丁,莉比強迫自己舀著吃完。“你想要什麼嗎,乖囡?”基蒂問孩子,“你的玩意兒?”她舉起那隻留影盤。“弄給我看看,基蒂。”女傭就扭起線繩,讓鳥兒出現在籠子裡,然後又自由地飛了。安娜喘了口氣,“你留著吧。”年輕女人呆看著她,但她沒問安娜是什麼意思,她足夠機靈,明白得很,“你想把寶貝箱子放在腿上嗎?”安娜搖搖頭。莉比幫女孩在枕頭上坐高點,“水?”安娜搖搖頭。基蒂朝窗外看去,說:“又是那個拍照的夥計。”莉比跳起來,在基蒂身後看過去,“賴利父子攝影社”,車上寫著。她沒聽到馬停下的聲音。她都能想象得到,賴利如何巧妙地為臨終病床景象擺布人物:側邊光線柔和,一家人跪在床邊,穿製服的護士在後麵低著頭,“告訴他,趕緊走人。”基蒂有些吃驚,但沒有爭辯。“我的聖卡、書什麼的。”女傭一走,安娜就朝她的箱子看去。“你想看看它們嗎?”莉比問。她搖頭,“它們是給媽媽的。”莉比點頭。這裡有一種因果報應,但願女孩能明白。紙糊的聖人替代了有血有肉的孩子。羅莎琳·奧唐奈難道不是一直在把安娜推向墳墓嗎?也許自從帕特死後安娜告發亂倫事件起就開始了吧?她難道不是早就把女兒拱手讓給了他們饑餓的上帝了嗎?一旦這個女人失去了安娜,也許她就能毫無負擔地愛安娜了。死去的女兒是完美無瑕的,而活著的女兒就不一樣了,她要吃飯、犯錯,將來也許還會變壞。不,莉比告訴自己,這就是羅莎琳·奧唐奈的選擇:成為兩個天使的母親,痛並驕傲著。五分鐘後,賴利的馬車慢慢開走了。莉比看著窗外想:他還會來的,她覺得過世後的攝影構圖甚至更容易安排。大概一小時後,馬拉奇·奧唐奈進來,重重地跪在床邊。他女兒正在小睡,他雙手交叉,指節在皮膚血色中露出白點,低聲念了《天主經》。看著他低垂的灰白頭顱,莉比有些動搖。這個男人一點都沒有他妻子那麼狠毒。要是他從消沉中振作起來,為他以被動的方式愛著的孩子鬥爭……也許莉比該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她繞過床,俯身對他耳語,“等你女兒醒過來,”她說,“求她吃飯吧,為了你自己。”馬拉奇並沒有惱怒,也沒有反駁,他隻是搖搖頭,“我答應過她,我絕不會勸她。”莉比瞪著他,“那是什麼時候?”“幾個月前。”聰明的女孩。安娜把親愛的父親束縛住了,“但那時候你相信她不吃飯能活。”馬拉奇淒涼地點頭。“你對一個完全健康的女孩做了那樣的承諾。看看她現在啊!”“我知道,”馬拉奇·奧唐奈輕輕說,“我知道,無論如何,那是一個按著《聖經》的莊嚴誓言。”莉比恨不得把他的腦袋在牆上磕得稀巴爛。馬拉奇的頭又垂下去,然後晃來晃去,仿佛脖子無法承受它的重量,像被砸暈了的公牛。他的堅定倒也自成一格,寧可坐牢也不願打破對女兒的承諾;寧可眼睜睜地看著安娜死掉,也不願讓她失望。他胡子拉碴的臉上滾下一顆淚珠,“當然我還是有希望的。”希望安娜突然叫著要吃東西?“另外一個女孩直挺挺地死在了床上,也是十一歲。”是誰?鄰居?報紙上的故事?“你知道我主跟她父親說了什麼嗎?不要擔心。不要擔心,隻要有信念,她就會安全。”她厭惡地轉過頭去。“耶穌說她隻是在睡覺,然後他拿起她的手,”馬拉奇·奧唐奈繼續說道,“她不是起來吃飯了嗎?”這個男人入夢太深,莉比無法叫醒他。跟他那個很不一樣的老婆一樣,他活該失去自己的女兒。他的情況是因為他一直置身事外,不想去了解、詢問、思考,儘些努力。為人父母,必然意味著無論對與錯都要采取行動,而不是坐等奇跡發生吧?天上蒼白的太陽下沉了一些,它不會老不下山吧?八點了。安娜渾身在抖,“要多久,”她不停地嘟噥著,“了結吧!了結吧!”莉比讓基蒂在廚房爐火上把一些毛巾烘熱,然後蓋在安娜身上,把兩邊塞嚴實。她聞到一絲刺鼻的氣息。你啊,她想,有血有肉的女孩,你身上每一處瑕疵、乾癟或是浮腫、每一寸肌膚,我都視如珍寶。“我們去參加特彆彌撒,你能行嗎,乖囡?”羅莎琳·奧唐奈走進房間,在她女兒身邊轉悠著問道。安娜點點頭。“現在能行?”當爹的在門口問。“可以。”出去,出去,莉比想。“去吧。”安娜啞著嗓子跟他們說。莉比非常安靜地坐著翻看《一年四季》,這樣就不會有人猜到她多希望他們走。廚房裡,基蒂的聲音、羅莎琳·奧唐奈的聲音,然後是關門聲。令人慶幸的沉默。現在開始。莉比抬起頭。看著安娜窄小的胸脯起起伏伏,聽著她肺裡微微的咕嘟聲。她急忙去了廚房,找到一罐牛奶。聞了聞,確認是很新鮮的,然後找了一個乾淨瓶子。她把牛奶倒了半瓶滿,封上木塞,然後挑了把骨匙。還有一塊沒用的燕麥餅,莉比掰了一塊,用餐巾把所有東西包好。回到安娜房間,她把椅子拖過來,離床很近。她隻希望時間能多一些,她更會說話些。上帝啊,如果有上帝,請教我用天使的語言說話。“安娜,”她說,“聽我說!如果你能做另一個女孩,而不是你自己呢?”孩子瞪大了眼睛。“如果你明天醒過來,發現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從來沒有犯過任何過錯的小女孩,你願意嗎?”安娜點點頭。“那好,我要跟你說個悄悄話。”隻有神靈的語言才有可能打動這孩子。莉比像在聖壇前的神甫一樣,莊嚴地舉起奶瓶,“這是魔法牛奶,上帝的特彆禮物。”安娜目不轉睛。這是千真萬確的:難道不是聖潔的陽光照透了聖潔的青草,難道不是聖潔的奶牛吃掉了聖潔的青草,難道不是奶牛為了自己聖潔的小牛產下了聖潔的牛奶嗎?莉比忽然想起,女人一聽到自己寶寶的哭叫,自己的奶水就會流了出來。“要是你喝了這個聖奶,”她繼續說道,努力學著安娜自己冷靜堅定的樣子說話,“你就不再是安娜·奧唐奈了。”這個時候,如果孩子看穿了她,一切就可能會土崩瓦解。安娜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太晚了嗎?這孩子已經病入膏肓,什麼都無所謂了嗎?“今天晚上安娜會死去,”莉比解釋說,“另一個孩子會誕生。”安娜渾濁的眼睛裡透出煙火般的光芒。“你隻要喝一勺這個聖奶——它的威力很強大,你的生活將重新開始。”莉比說。她現在越說越急,說得結結巴巴,“你會成為一個叫娜恩的女孩,她隻有八歲,住在離這裡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又一會兒,又一會兒。莉比無法呼吸,坐立難安。“好。”安娜低聲說。“你準備好了嗎?”“安娜會死嗎?你保證?”莉比點頭,“安娜·奧唐奈今晚會死。”她想到,安娜自有其理性之處,可能以為莉比要給她毒藥。“帕特會上天堂嗎?”“他會的。”莉比說,自己勉強信了。歸根結底,他除了是一個無知、孤獨的男孩,還能是什麼?可憐的、被放逐的夏娃子孫。“娜恩!”安娜說著,玩味著這個讀音,沙啞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愉悅,“八歲,很遠、很遠。”“是的。”莉比在利用一個臨終的孩子。此刻,她不是女孩的朋友,更像是她的老師,“相信我,這是唯一的辦法。”當莉比拿出牛奶瓶,倒了一勺子時,安娜有些躲避。此刻無須安慰,隻須嚴肅,“這是新生活的代價,”莉比說,“讓我喂你,張開嘴。”她是在引誘人,她明白的。她在汙染人、在施巫術。這一口牛奶將安娜的身心再次束縛在一起,會令她受傷。令她產生需要、渴求,想去冒險、會追悔……所有無關宗教的人生困惑。“等等。”女孩舉起一隻手。莉比慌得直抖,現在,我們臨死的一刻。“謝恩,”安娜說,“我必須先謝恩。”飯前的謝恩禱告,莉比想起神甫做過那個禱告。賜予她恩典。安娜低下頭,“主啊,保佑我們,保佑我們即將領受的、你恩賜的禮物,阿門。”然後,她張開粗糙的雙唇,等待湯匙。莉比沒有說話,斜著湯匙、讓奶液流進女孩嘴裡,看著喉嚨波動了一下。她準備迎接可能的嗆咳、嘔吐、痙攣或抽搐。安娜咽下去了。就這樣,禁食破除了。“現在吃一小口燕麥餅。”莉比用食指和大拇指儘力捏了些。她放在安娜發紫的舌頭上,等著它下去。“死了。”她輕聲說。“是的,安娜死了。”莉比一時興起,手心向下蓋住女孩的臉,把浮腫的眼皮合上。她等待了很久。“醒醒,娜恩,該開始你的新生活了。”她眨著黑眼睛睜開了。因為我的過錯、我的過錯,應該承擔責任的是莉比,是她引誘這個光芒四射的女孩重返“流放之地”,這欲望和痛苦並存的世界,再次使她的心靈負重,讓她駐留在這黯淡無光的地球上。她很想馬上再喂她一些食物,用四個月的糧食把那乾癟的身體填滿。但她懂得胃被撐破的危險,所以她把奶瓶和湯匙連同用餐巾包好的一塊燕麥餅放進圍裙。要一步步來,走出火坑的路,跟進入火坑的路一樣漫長。莉比親了女孩的額頭,動作很輕,“我們現在得走了。”女孩信任地點頭。她用梳妝台上暖和的鬥篷把女孩裹起來,給孩子畸形的腳套上兩層襪子,再穿上她哥哥的靴子,給她戴上手套、披上三層披肩,把她裹成一團黑。她打開通往廚房的門,然後打開小屋的上下兩扇前門。西山殘陽如血,晚上很暖和,一隻落單的母雞在院子裡咕咕叫著。莉比回到臥室,把女孩抱在懷裡。她一點都不重,輕如風中之羽。但當莉比抱著她繞過屋邊時,感到自己緊張得腿發抖。很奇怪,那時莉比想起了自己的寶寶,她自己繈褓中的女兒。她懷裡那一點點重量,不比一本書重。寶寶挨了三個星期加三天,咳嗽得像隻小羊羔在叫喚。莉比每隔幾小時就給她喂奶,但她的奶水必定是不夠好,因為寶寶吃了日漸消瘦,仿佛那奶水是食物的對立麵,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萎縮藥水。不該做的,莉比無一做過;該做的,她無一不做。這些事一直都在發生。但母親是要給予生命的女人,如果她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如果她的一切哺育和撫育隻換來孩子的夭亡,那她是怎樣的怪物啊?“讓我也死吧!”當寶寶的咳嗽最終停歇時,莉比哭喊著。但上帝並沒有做這樣的事。那是她第一次覺得,他並沒有在聆聽。這時,威廉·伯恩牽著他的馬,從黑暗中走來。即便莉比早就在觀望他了,她還是跳起來——不能回頭了。“晚上好,小……”“娜恩,”莉比在他叫出原名之前打斷道,“這是娜恩。”“晚上好,娜恩。”伯恩立刻領會了,他說道,“我們要騎著波莉走一趟了。你認識波莉的,你不怕。”孩子瞪大眼睛,一言不發,隻是喘息著攀住莉比的肩膀。“跟他去吧,娜恩。”莉比說,“我過會兒就來。”此話當真嗎?她希望如此,要是這就夠了的話。如果能成真,她願意賭上一切。伯恩跳上馬鞍,俯身來接女孩。莉比聞了聞馬兒的氣味,“你今天下午讓人看到你走了嗎?”她又延緩了一刻,問道。他拍拍書包,“我給馬備鞍時,確保讓賴安聽到我告訴那個小夥子,我要去馬林加看個朋友,晚上不回來了。”莉比點點頭,終於把女孩舉了上去。他把她安置在他身前的馬鞍上,一隻手抓著韁繩。他用一種好奇的目光定定地看著莉比,仿佛從沒見過她一樣。不是,她想,他仿佛在記住她的容貌。要是他們的計劃出了錯,他們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麵了。她把食物放到他包裡。“她吃了嗎?”他用口型問。她點頭。他粲然一笑,黯淡的天空也為之一亮。“一個小時後再喂一勺。”她低語。接著,莉比踮起腳尖,親了他溫暖的手背,那是威廉·伯恩身上她隻能夠到的地方,然後飛快地轉身。但當他一咂舌頭,波莉開始出發,在田野中穿行時,往遠離村子的方向。莉比回頭看了一會兒那個場景,像是在看一幅油畫。馬和騎行客、樹木、西麵那些隱約的溝壑條痕,甚至那水窪片片的沼澤地。在這“死亡中心點”,有著某種美好。她匆忙返回小屋,在圍裙裡摸了摸,確認筆記本還在。莉比先是把臥室的兩把椅子都打翻,對自己的醫療器具包也一樣,把它往椅子那裡踢過去。她的說法要讓人信服的話,什麼都不能保住。她拿起《護理日記》,把它扔到那一堆上,它落地後像小鳥張翅般打開著。這與護理工作正相反:迅速、高效地製造混亂。她走進廚房,把火爐一角的威士忌酒瓶取出來,又拿了一把勺子。她把酒潑在枕頭上,丟掉瓶子。她拿起燃燒液罐,到處都潑了大量燃燒液:床上、地上、牆上、梳妝台上,還把台子上的小箱子打翻、敞開,露出裡麵的寶貝。她再次蓋上罐子,但蓋得很不嚴實。莉比手上這會兒都是燃燒液味了,她事後該如何解釋?她拚命在圍裙上擦手。一切準備完畢了嗎?不要擔心!隻要有信念,就會安全。她從寶貝箱裡抓了一張花邊的卡片,上麵是一個她不認識的聖人,她在燈罩裡點燃。卡片著了起來,火光將聖人籠罩在光環裡。用火去淨化,隻能用火。她用它一碰床墊,後者“轟”的一下就燒起來,陳年麥稈劈裡啪啦地響著。一張燃燒著的床,像是用鮮豔蠟筆畫出的奇景。臉上的熱浪讓莉比想起蓋伊·福克斯之夜的篝火。但整間屋子能燒得一乾二淨嗎?這是他們成功脫逃且不被追查的一線希望。曬了三天的太陽,屋頂茅草足夠乾燥嗎?莉比瞪著低矮的天花板。舊房梁看上去太結實,厚牆壁太堅固。沒有其他要做的了,她揮起油燈,用力向屋椽丟去。玻璃碎片、火花紛紛落下。這時,莉比正跑著穿過院子,身上的圍裙著了火,像是無法擺脫的火龍。她用手拍打火苗。一聲慘叫,像是其他人嘴裡發出來似的。她跌跌撞撞地離開道路,一頭撲進濕地沼澤的懷抱。整晚都在下雨。雖然時值安息日,警察局仍從阿斯隆派來兩個人,目前他們正在奧唐奈家小屋的廢墟裡翻檢搜查。莉比在酒鬼雜貨鋪後麵的走道裡等候召喚,她被燒傷的手上包紮著繃帶,一股藥膏味。她疲憊地想道,一切都取決於這場雨,取決於它昨夜開始下的時機。這場雨不會在房梁還沒有倒下來、孩子的臥室還沒燒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灰燼前就把火撲滅了吧?疼痛,但那不是讓莉比揪心的;擔心,當然為了自己,但也為了女孩。娜恩,她在心裡喊,試著叫這個新名字。饑餓到了某個階段是康複不了的,莉比明白。身體已經不會處理食物,器官衰退了。又或者,她小小的肺部緊張過久了,還有心臟。今天早上,她一定要醒過來啊!威廉·伯恩跟她在一起,待在他能想到的最隱秘的借宿住處,就在阿斯隆的後街上。他和莉比的計劃隻到這裡。娜恩啊,再喝一口牛奶,再吃一口乾糧吧!莉比想到,兩周時間結束了,星期天本來就是兩位護士向委員會報告的時間。兩周前,初來乍到的她曾想象著自己用細致入微的講解,讓這些鄉下人刮目相看。可不是像這樣——灰跡斑斑、一瘸一拐、渾身顫抖。她對委員會可能達成的結論毫無僥幸心理。如果可以,他們會拿一個外國人當替罪羊。但具體罪名是什麼?玩忽職守?縱火?謀殺?要麼,如果警方發現那片焦土之中沒有屍體的跡象,就是綁架和詐騙。把安娜一直藏在阿斯隆,莉比告訴過伯恩,我明天或後天會來找你。她信心十足的言行騙過他了嗎?她不這樣覺得。他裝出一副勇敢的表情來回應她,但他跟她一樣知道其中的風險:她有可能鋃鐺入獄,全部責任就會落在他的肩上。他和安娜會扮成父女倆,坐船去某個地方嗎?莉比永遠不會泄露他們的去向,她隻對這一點確信無疑。她檢查了記事本,封麵燒黑了。最後的詳情記載可信嗎?“8月20日,星期六,晚8點32分”“心跳:139次。”“呼吸:35次,水泡音。”“整日未排尿。”“未飲水。”“虛乏。”“8點47分,神誌不清。”“8點59分,呼吸極為費力,心跳不規律。”“9點07分,死亡。”“賴特女士。”莉比慌忙合上記事本。修女在她旁邊,眼窩發黑,“今早你的燒傷怎麼樣了?”昨晚是從彌撒回來的嬤嬤發現了莉比,把她拖出沼澤,帶著她回村裡,給她包紮了手。莉比的狀態如此糟糕,都不需要做戲。“不要緊。”莉比說,“嬤嬤,我不知道要怎麼謝謝你。”她搖頭,目光低垂。讓莉比良心不安的諸多事情之一是,她對修女的照顧回報以冷酷。嬤嬤在餘生中都會深信不疑,她們兩個護士造成了或者至少沒能阻止安娜·奧唐奈的死亡。唉,那也沒有辦法,最要緊的是保佑女孩的平安。莉比第一次理解了母親的狼性。她意識到,假如她有如神助般地成功應付了今天的審問,去到威廉·伯恩跟他照看的孩子一起等待的房間,她會成為安娜的母親,或是最接近母親的角色。選我吧,選我為你孕育孩子,那首聖歌不是這麼唱的嗎?在將來,假如曾經是安娜的娜恩要怪罪誰的話,那就怪罪莉比吧!她想,那就是為人母的一部分:把孩子從溫暖的黑暗中推向可怕但光明的新生活,並為此承擔責任。正在此時,薩迪厄斯先生和奧弗萊厄蒂經過她身邊。神甫臉上的光澤已然消逝,顯出了年紀。他對兩位護士點點頭,一副心不在焉的喪氣樣子。“委員會沒必要盤問你,”莉比跟修女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這話說得有些唐突,“我的意思是,最後那會兒你不在場,你在小教堂。”嬤嬤畫著十字,“上帝保佑她安息,小可憐。”此時,她們站到一旁給準男爵讓路。“我不該讓他們久等。”莉比說著,往後房方向挪步。這時修女把手放在莉比胳膊上,隔著繃帶,“除了問你話外,最好彆動、彆說話。”她低聲說,“賴特女士,你該表現得謙恭,還有悔過。”莉比眨眼,“悔過?”她嗓門過高,“應該悔過的難道不是他們嗎?”嬤嬤噓著讓她安靜,“謙卑者有福報。”“可三天前我就告訴他們……”修女走近些,嘴巴幾乎貼近莉比的耳朵,“謙卑點,賴特女士,他們才有可能放過你。”這是合理建議,莉比不說話了。約翰·弗林闊步走過,神情冷峻。莉比能回報給嬤嬤什麼安慰呢?“安娜……你那天怎麼說來著?她死得很安然。”“她走得很自在?沒有掙紮?”那雙大眼睛裡有些憂慮,除非莉比看錯了。除了難過還有其他東西,疑慮?甚至起了疑心?她喉嚨發緊。“相當自在,”她安慰修女,“她準備好去了。”麥克布裡亞第醫生從過道匆匆走來,臉凹陷著,氣喘籲籲,像是在跑步。他經過時,都沒瞥一眼兩個護士。“我很抱歉,嬤嬤。”莉比說著,聲音有點變,“十分抱歉。”“噓!”修女又說道,聲音像對孩子一樣輕柔,“跟你說個悄悄話,我看到了一個景象。”“景象?”“某種白日夢吧:我提前從許願彌撒會上離開,你知道,因為我擔心安娜。”莉比的心開始狂跳。“我正在巷子裡走,好像看見一位使者正帶著她騎馬離開。”她目瞪口呆。“你覺得,我看到的是那個嗎?”嬤嬤的大眼睛炯炯地盯著莉比,“那景象是真實嗎?”她點頭,就一下。“賴特女士,”邁克爾·賴安伸伸拇指,“時候到了。”莉比沒道聲彆就離開了修女。她知道了!腦中的聲音太大,莉比幾乎聽不到旅店老板的話。嬤嬤掌握了我們三個人的命運,可她放過了我們。在後屋裡,委員會成員坐的那些擱板桌前放了一個凳子,但她按照嬤嬤的叮囑,為了顯得謙卑些,站在了凳子前麵。麥克布裡亞第把門拉上了。“奧特維爵士?”旅館老板恭敬地問。準男爵有氣無力地做了個手勢,“由於我不是以常任治安官的身份,而是以私人身份出席……”“那麼,我先說吧。”發話的是弗林,聲音粗獷,“賴特護士。”“先生們。”莉比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她不用硬裝,聲音也是抖的。“昨天晚上這水深火熱的,到底發生了什麼?”火熱?有那麼一刻,莉比忍俊不禁,弗林聽得出這詞的雙關意思了嗎?她把一條勒著手腕的繃帶調整了一下,一陣刺痛使她頭腦清醒。她閉上眼睛、緊縮眉頭、低垂著頭,仿佛承受不住,發出一連串沙啞的啜泣。“夫人,你這樣子失控,對自己沒好處。”準男爵的聲音顯得慍怒。沒好處,是法律上,還是他隻是說她的健康?“你就告訴我們出了什麼事。”莉比哭訴道:“安娜就是,她不會……那天晚上她越來越虛弱。我的筆記。”她跑向麥克布裡亞第,把記事本攤在他麵前,翻到記了語句和數字的最後一頁,“我沒想到她走得這麼快。她哆嗦、拚命呼吸,直到突然停止。”莉比深吸一口氣,讓這六個人想象一個孩子咽氣的聲音,“我呼叫幫忙,但沒人聽得到。鄰居們準是在小教堂裡。我試著給她灌點威士忌把她激醒。我心煩意亂,瘋了一樣來回跑。”如果他們了解南丁格爾訓練的護士,就會發現這不太靠譜。莉比加快速度,“最後我試圖去把她抱起來,放在椅子上,這樣能推她到村裡找你,麥克布裡亞第醫生。”她定睛看著他。老頭用手捂住嘴,好像要吐的樣子。“可油燈……我的裙子準是把它帶翻了。火到腰上,我才發現身上燒著了。”她裹得像木乃伊的手抽搐著,她舉起手以示證明,“那時一條毯子已經著火了。我把她的遺體拖下床,但太吃力了,我看到火苗舔著罐子……”“什麼罐子?”奧弗萊厄蒂問。“燃燒液。”薩迪厄斯先生告訴他。“要命的玩意兒,”弗林憤憤道,“我不會在家裡放這個。”“我一直給油燈添油,照亮房間,這樣我能看得見,這樣我能時刻觀察她。”這一刻,莉比是打從心底裡地哭了。奇怪,她不敢回憶的是這個細節——燈光一直照著那個睡著的小人兒。“我知道油罐子要爆炸,所以就跑了,上帝饒恕我。”淚水從她的下巴滾落,“我奔出房子,聽到身後一聲巨響,油罐爆炸了。但我沒停下看,隻是跑了逃命。”這個場景在莉比腦中如此栩栩如生,虛與實如此混為一體,她都覺得自己像是真的經曆過了。但這些冷冰冰的家夥能相信她嗎?她捂住臉,定定心,準備麵對他們的反應。希望警察現在不要撬開屋椽還有床和梳妝台的殘木,在一片灰燼中四處挖掘。希望他們斷定那一具燒焦的小小屍骨肯定是埋在了廢墟裡,無法挽回了。發話的是奧特維爵士,“賴特女士,如果你不是那麼出人意料地粗心大意,我們至少能了解到此事的原委。”粗心大意,這是莉比麵臨的唯一指控嗎?此事,意思是一個孩子的死亡?“本來屍檢肯定能判定腸道裡有沒有部分消化過的食物。”準男爵補充道,“對吧,醫生?”原來問題是找不到小女孩來解剖,以滿足大眾的好奇心。麥克布裡亞第好像說不了話似的,隻點點頭。“肯定有食物。”賴安嘀咕著,“簡直胡扯。”“恰恰相反,如果腸道裡找不到食物,”約翰·弗林突然吼道,“就能還奧唐奈家的一個清白。一對善良的天主教徒失去了最後一個孩子、一位小烈士,這個蠢女人毀掉了證明他們清白的所有證據。”莉比一直低著頭。“但兩個護士對孩子的死沒有責任。”這是薩迪厄斯先生,他最後表了態。“確實如此。”麥克布裡亞第醫生又能說話了,“她們是本委員會的雇工,在我本人,即女孩醫生的授權下工作。”這兩位似乎是試圖在給莉比和嬤嬤洗脫罪責,方法是把她們稱作沒腦子的苦工。她沒發聲音,因為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不過,因為火災,這個人不應該拿到全薪。”學校教師奧弗萊厄蒂說。莉比差點要尖叫。這些人哪怕隻發給她一枚收買靈魂的銀幣,她都會甩到他們臉上。“我不配拿一分錢,先生們。”她說道,儘自己所能,讓聲音顯得像是在悔過。星期六當天晚上九時七分,正當該村所有羅馬天主教教眾幾乎傾巢出動,擠在白色小小教堂裡為安娜·奧唐奈祈禱時,她去世了——據推測,死於純粹的饑餓。死亡的確切生理原因無法通過屍檢確定,原因在於這一故事的駭人結局。護士當然很擔心,采取了非常的措施試圖救活孩子,在此過程中,她不小心撞翻了油燈。這個借自鄰居家的粗糙設備被改造過,燃料可以不用鯨油,而是更廉價的產品,叫作燃燒液或精製鬆脂。這一混合液用酒精和鬆脂按4∶1的比例加少量乙醚兌成,眾所周知那是易燃物,據稱在美國導致的死亡人數高於輪船、鐵路事故死亡人數之和。油燈砸在地上,火苗吞沒了床鋪和孩子的遺體,儘管護士奮勇撲火,她自己在過程中嚴重受傷,但無濟於事,一整罐燃燒液爆炸,護士被迫逃出火場。次日,由於安娜·奧唐奈的遺骸無法從傾塌的房子廢墟中挖掘出來,她被宣告死亡。據警察局稱,他們未做出、也不太可能做出任何指控。此事並非就此了結。在這富足年代裡、在維多利亞女王治下的繁榮時期,一個並未罹患任何器質性疾病的女孩,竟被任由著——不,是在大眾迷信的蠱惑下日益衰弱而終,記者稱之為謀殺,卻沒有一個人受到懲處,甚至承擔責任。她父親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枉顧其法律和道義責任;她母親,當她的小孩虛弱下去時卻坐視不管,最起碼是違背了自然天性。警察局,在事情尚有轉機時,曾有人就這位弱小公民的健康危險向他們發出過警告。當然還有那位年逾七旬的古怪醫師,就是在他所謂的照顧下,安娜·奧唐奈日漸凋零。她的教區神父,沒能動用其職權說服女孩停止致命的禁食。那個自封的監督委員會的其他任何成員——記者從最可靠的渠道得到消息——在她死前不到兩天前聽到了女孩病危將死的證明卻拒絕采信。視而不見者是為盲目至極。無可爭議的是,兩周前設立的觀察工作最終成為恐怖的致命發條,最有可能阻斷了私自喂食的途徑,殺死了它用於研究的小女孩。該委員會解散前的最後一個舉動是宣稱這一死亡源於“自然原因”,是“上帝的安排”。但是,造物主和自然都不應該為人為製造的不幸負責。“尊敬的護士長:”“您現在大概已經聽說,我的新工作以悲劇收尾了。我必須坦言,我自己實在太受驚嚇,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所以將來一段時間裡,我不會回醫院了。我已經接受邀請,去北部與其他親戚同住。”英國與愛爾蘭電磁電報公司於1859年8月22日收到下列信息——“自:威廉·伯恩”“致:《愛爾蘭時報》編輯”“已接受名士私人秘書一職,前往高加索。倉促請辭望海涵。換工作如同休息恕不儘述。”“並非忘恩之徒的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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